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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了陆晨曦的话,我怔了一怔,说:“这事我知道,她跟我打过电话的,我还叫她早点回家呢。” 陆晨曦含混不清地说:“她们喝了一晚上,欣然的小姐妹劝她和你分手。” 我大吃一惊:“为什么?” 陆晨曦声音清晰了很多:“她们说你没钱没斗志,还不愿意回杭州生活,跟着你没前途。” 我急着说:“这些问题一直存在啊,从大学算起的话,欣然和我好了三年了,从一开始她就接受我的一切的。她们说这些话对她有什么影响?” 陆晨曦叹了口气:“欣然说她想了好几个月了,一直想跟你分手,现在终于下决心了。” 我愣了:“是真的吗?晨曦,这种事情你不能骗我。” 陆晨曦笑了笑:“我真是做小人了,鱼儿,你忙吧,不说了。” 她挂断了电话。 我立刻打电话给欣然,但是怎么都联系不上,于是我一路急赶到机场,想和她面对面要个说法。 然后,原本毫无存在感地坐在一角,打算用貌似平静的坐姿安抚慌乱内心的我,却听到了:“各位旅客请注意,我们抱歉地通知,从广州飞往杭州的MU9352航班由于航路天气不够飞行标准,将不能按时起飞……” 真是够了! 突如其来的航班延误广播引起了候机人群的小小骚动,我果断起身,走入明珠俱乐部的候机室,要了份铜锣烧和奶茶。十几分钟后这里坐满了人,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超过20厘米,这证明了我选择的正确性。 在手机上随意打开一首MV,戴上耳机闭眼听着,妥帖的“放空大脑,待机等待指令”状态,十分应景。 心情逐渐平静,只是突然耳机被人拽了出去。 “完全错误!”一个女声传来。 “什么?”我看过去,距离十几厘米外,一双眼睛黑白分明,瞳仁纯净明亮,给人本应该很柔美却不容被人质疑的矛盾美感。 她晃了晃手上的耳机:“听的曲子是《流淌在记忆河畔的你》,对吗?打开方式完全错误!这是我最难以忍受的一个版本。” 她和我的视线一起看向手机屏幕。 夕阳下,衰草黄花满地,一条荒芜的公路上,Lindsey Stirling拉着小提琴,她的小伙伴,一个金发女孩在一旁弹着竖琴伴奏,画面美,曲子动听。 我没有说话,疑惑地看向她。 “一场毫无意义的炫技。”她先下了个结论,又补充说,“林赛的小提琴太尖锐,不但割裂了竖琴的柔和,更割裂了整首曲子的审美。看到你闭着眼睛陶醉的样子,实在太荒唐了,我不能忍。” 这个视频是欣然发给我的,说高雅陶冶情操什么的,被这个女孩一说,成了类似破抹布的存在了。 “那个……”我正想开口解释自己并没有陶醉,却被她果断地打断:“听听这个,看看有什么不同,知道吗?”女孩尾音带了一点拔高,又把我的耳机插入她的手机,再把听筒递给我。 一段小桥流水般的钢琴声响起,幽暗,含蓄。不到十秒钟,一种丝丝缠绕、似断似连、悲欢交集的悸动涌上心头。曲调优美略伤感,情感温暖,又带着欲语泪先流的无奈。 一曲听完,她又扯下耳机,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:“觉悟了吗?啊?” 又是这种奇怪的尾音。 “是的。你的版本好听太多了。”我老老实实承认,认真地看了看她——年纪很轻的样子,从容貌上看,可以轻易碾压95%以上的人群。这种女孩,别说现实生活中,哪怕在电视里也很少见。 唯一的缺憾是,她的眼神十分锐利,带着一种“我很愣,不听我的就教训你”的气势,有点上翘的眼角和刀削般的眉毛更加增强了这个印象。 并排的两个座位,我靠墙,她靠着过道,互相看着,陷入沉默。 难道说,刚陷入失恋的大坑,紧接着就要陷入被凌虐的天坑?如此人生还有光明吗? 我胡思乱想着,眼睁睁地看着她又逼近了几厘米:“我坐在过道旁边,走来走去,好多人,拜托你和我换一下座位,这是你的报恩。” 这什么语法啊?而且,原来不是因为共同喜欢音乐而搭讪,目的是要和我换座位。 “我拒绝。”我内心有些失望,毫不避让地看着她,“收到这样的拜托,让人太有负担了。你没有以性别差异为借口,而是提供了一首很好听的音乐来换座位,我很认可。但是你看看吧——”我指了指她身边的过道。 不断有人拎着行李箱进进出出,还有各种大孩子、小孩子笑闹而过,被他们碰到、蹭到是常态。 “你推荐的音乐很不错,我会好好听的。但现在离我登机时间还早,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下。”说完,我靠在椅子上,摆出绝不妥协的态度。 女孩愣了一下,再也不看我,提着行李箱站起来,走到另一个坐在靠墙座位上的人旁边,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站稳盯着座位上的人,头歪了歪。座位上的年轻人神态局促,不由自主地让了出来。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。这什么气场啊!女孩瞥了我一眼,似乎在说,推荐音乐以换取一个座位?你想多了。用你的生活逻辑来判断我的行为,可笑! 原定早上七点四十五分起飞的飞机,足足延误了三个多小时。服务人员通知我可以登机的时候,我看了看那个方向,女孩已经不见了。也许早走了吧,幸好!避开她就可以摆脱这种无声的打脸状态了。 十一点多的时候,我走进了飞机,座位特别狭窄。通道上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人,只有我一个人空着两只手,十分碍眼。就快到座位的时候,我被两个笑眯眯的空姐拦了下来:“江先生,恭喜您,这一班航班,您将成为明珠俱乐部的幸运儿。您的经济舱,自动升级为头等舱!” 于是,我莫名其妙地坐到了头等舱。 经历了一整天的倒霉,就在几个小时前还收获了一场自以为是的挫折,莫非这是转运的时刻? 摸着宽大的座椅,我脑海里产生一个念头。 下一刻,一只靴子踩到我的大腿上,我下意识地抬头看,在灯光的照射下,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,影子说:“你别动,让我踩一下,我要放行李。” 是个清脆的女声。 我想反驳她,跟她指出这种行为是不对的,无论从哪方面来说,踩别人大腿似乎都算不上是文明的行为。但是,她的语气包含着不容置疑的态度,让人感觉,不帮她这个忙是件很失礼的事。 她踩得很重,我的大腿被压扁了,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。 我咬紧牙关坚持,靴子与大腿稍微摩擦一下,就产生了锥心的疼痛,现在可是夏季,我穿的是薄薄的休闲裤。 我皮都被她磨破了,她才跳下来:“你的大腿很有质感,你叫什么名字?我叫李圣美,对你的表现很满意。” 我擦去两颗不小心涌出来的泪珠,把头转过去,用眼睛瞪着她,就是不说话。 灯光真的很讨厌,我还是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。 怎么又碰到一个强势的女孩啊?不对,这声音、这怪异的拔高尾音…… 我用手遮住光看过去,果然是她,我以为已经摆脱的打脸女孩。哪怕是我从普通座位意外换到头等舱,居然也碰到她了。 我拿起抱枕靠在窗上,将整张脸埋了进去,希望借这个举动,断绝与她的交流。 但是她没有放过我,我感觉耳朵被拉住了,拉得很长,然后听到她可怕的声音:“听到我的话为什么不回答?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沉默抗议?弱者经常用这一招,试图让强者感觉不舒服。” 我的耳朵被她拉得很痛,只好转过头来。 回头正好看见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,睁得大大地盯着我。 我非常讨厌这种不讲道理的人,我用力瞪着她,想用眼里的怒火击败她。盯了不到三秒钟,我就气馁了,垂下眼皮说:“好吧,被你打败了。李圣美小姐,请放过我吧。” 她哼了一声:“真是个软弱的男人!如果你是我们东洋株式会社的员工,我现在就会把你开除掉。” 她说的这家公司我知道,是半年前才在广州设置办事处的一家韩国企业,距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两站路。 第二章 云上世界 从名字来判断,她应该不是中国人,而是韩国人。中国女孩子的名字多半不会取成这样。读大学的时候,我见过不少韩国留学生,她们的名字都是很相似的,这种相似,指的是名字都比较土。比如,有一个叫朴金花,还有一个叫金宝宝,稍微典雅一点的名字,就是叫贤惠、美玉、淑贞之类的。 虽然她们长得都不算丑,但是取这些名字似乎有些欠优雅。 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女孩,名字里又是圣啊又是美的,十有八九就是韩国人了。 李圣美一直没有放开我的耳朵,我不敢乱挣扎,生怕她把我的耳朵撕裂,于是就向站在旁边的两个空姐求助:“请帮一下我,我的耳朵真的很疼。无论如何,请把这个女孩子拉开吧!” 那两个空姐笑了笑,然后推着饮料车走开了,好像我刚才只是在跟她们说“天气很好”“旅途很愉快呀”之类的客套话,而从来没有跟她们求助过一样。 李圣美依然拉着我的耳朵,不错眼珠地看着我,我不知道她试图从我这里获得什么战果。 道歉,还是下跪求饶? 我想起到杭州要面对欣然的时候,是否也只有这两种选择,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。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动,起飞的时候,血液逐渐升入大脑内,眩晕的感觉阵阵袭来,我感觉恶心极了,不止是因为起飞,还有眼前这个女孩子,还有欣然,还有我的工作。 我非常讨厌坐飞机,每次坐飞机都会嚼口香糖,以此来减少不适感。但这一次,看着李圣美的红色衣袖,我再也控制不住,对着她的袖口,“哇”的一声吐了出来。 头等舱里的人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们。 李圣美终于松开了揪住我耳朵的手,像只中了箭的兔子,解开安全带退到了通道里。 我神思恍惚,意识却清楚,清醒地看到李圣美的表现极为反常。 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情况,肯定是先把衣袖内的污物倒出来,然后立刻脱下衣服换洗。李圣美却用另一只手托住那只袖子,仿佛袖子里藏了什么珍宝。她的脸色很惊惶,衣领上绣着的那只紫色蝴蝶在不停发抖。她呆了好一会儿,才在空姐的带领下去了洗手间。 她离开后,世界归于清净,我重获安定。 我无力地将头靠在窗上,木然地看着窗外的朵朵白云。当云层被阳光染上金边后,眼睛无法承受这样的光芒,于是我把窗户上的挡板拉了下来。 李圣美在空姐的陪同下回来了。 她那件红色的衬衣已经脱掉,现在穿着一件绿色的背心。这时候,我才发现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绳索,是用十几条小绳子编成的一条项链,末端是一个黑色的小木牌。 这块木牌,让我想起《笑傲江湖》中的黑木令。 她坐了下来,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话,语速很快,等她意识到我不懂韩语时,我已经转过头去。 “听着,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浑蛋。”她改用中文了。 “你是否知道我有洁癖?你刚才的行为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。 “转过头来,三秒之内,你不转头看着我,我就要你好看!3,2……” 我转头看着她的眼睛:“如果你没有男朋友,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;如果你也寂寞,那么,我们结婚吧。” 李圣美呆了呆,好似听不懂我的话,半晌才回答:“男朋友我有很多,每天的约会从早排到晚,一周七天,每天不断。” 她瞟了瞟我:“至于你,还是算了吧。” 我点点头:“那太好了。” 说完,我将座位调低,把抱枕盖在脸上。清静了没两分钟,肩膀又被人摇了摇。 我没理会。抱枕被人强行拿走,然后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:“我闷死了,你跟我说说话。” 我有气无力地看着她:“你想说什么?” “说说看,你有什么条件可以结婚。”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。 我回答:“你们公司美女多吗?我的意思是,如果你不愿意,那你可以介绍其他女孩子给我。现在你就可以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,我下飞机就跟她说。” “那你快说啊。”她催促我。 我疑惑。 她指着自己说:“我不是美女吗?所以,我想听听你的条件。” 本来,我是不想和她纠缠才故意说那些话,但李圣美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,不但没有被吓倒,反而越来越有沟通的兴趣。在这一点上,她表现出了韩国足球队“顽强”的性格。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。8月,我原计划要带欣然回家见父母,这件事是早已确定的了,如今看来,只怕要落空。按照欣然的果决性格,只怕她很难回头。 她是那样一个人,自认为自己很有原则,有时候说错了话、做错了事,也要维护那些所谓的原则,那些伤人又伤己的原则。尤其是她在朋友和父母面前说过一些话后,她就会拼命落实这些话,以此来体现她的性格。至于这些话是否正确,那已不在考虑范围之中。 我的脸上阴云密布,也许,在那些什么狗屁偶像倡导个性化生活以后,很多都市人病了,还病得不轻,病得无力回头。我茫然地看着前排的座位,我也病了,得了另一种病。 “你发什么呆,快跟我说说你有什么条件,居然敢提出跟我结婚。”李圣美推了推我的肩膀。 我回过神来,苦笑道:“我吗?我长相普通,你看得出来。” 李圣美补充:“不只是普通那么简单,甚至是丑陋。” 我懒得和她分辩,慢悠悠地继续说:“我的业余爱好是听听音乐,听罗西尼,一遍又一遍地听。另外一个爱好是看马戏。过去三年,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动物园看狗熊骑单车,风雨无阻。” “你会跳舞吗?”她忍住笑问我。 “不会。” “你对佛教知识感兴趣吗?” “一片空白。”我把话题岔开,“说说我的经济条件吧,这个比较现实,女孩子都爱听这个,不是吗?” 李圣美不置可否:“说说看,也许你是个大富翁。” 我苦笑:“我一个月的总收入是三千多……” “美元?”她问我。 我看着她:“你该感到庆幸,是人民币,不是韩元。” 她笑起来:“换成美元,就是五百多了,还好了。经济条件就不要说了,我们说点有趣的吧。” 我也笑了:“你对我的经济条件满意吗?” 李圣美的眼神很古怪:“总之是不错的了,就是好的意思。你别太灰心了。” “现在,你有兴趣和我结婚吗?”我问她。 李圣美看了看我,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忸怩的神色:“如果是结婚的话,应该要先做女朋友——每个人都是这样的,对不对?而且,父母的意见也很重要。总体而言,这件事一定要慎重。” “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。”这时候,空姐问我们要什么饮料,我要了桑葚汁,她要了雪碧。 我转动着手中的饮料杯,看着紫红色的液体流转,阴郁地说:“你要是觉得我好,那我们可以花一周时间来互相了解,两周也可以。到最后你不讨厌我的话,不是爱上我,也不是需要我,只要你不讨厌我,那我们就结婚吧。” 李圣美不会明白我的话,她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,为什么是这样的内容。 她显然与中国女孩不同,听了我这些匪夷所思的话,没有说出“你病得不轻”“你是不是大脑有问题”之类当头棒喝的话,而是举起她的雪碧跟我碰了一下:“现在开始好吗?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飞机上,你喝桑葚汁,我的是雪碧。” 我叹了口气,和她碰了一下杯:“你嘚嘚的马蹄声是个错误,你不是归人,只是过客。” 她唰地一下将窗户上的遮阳板拉起,万道金光扑面而来。我闭上眼睛,依然感觉明亮一片,内心的潮湿逐渐干涸。 我又想起了8月回家看父母的事。 事情已经发生,生活还要继续。自己可以忍受痛苦,但又怎么能让父母失望?如果我一个人回家,父母问起欣然的事,我该如何面对? 之前,曾经有很多人想通过我父母给我介绍女朋友,他们一般都是直接拒绝,告诉对方我已经定下来了。三年来,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。三年并不短,三年也不容易。 一个人,二十岁能把握自己的生命的话,那么他也许只有三个二十年好过。 如果回家告诉父母,欣然不要我了,我对感情没什么兴趣,以后随便找个人当老婆,给你们生个孙子就行了。 他们该是多么伤心和失望。 尽管处在万丈阳光中,想到这个局面时,我依然害怕得发抖。 “你在想什么?”李圣美问我,“我们该谈些什么才能增加彼此的好感?” 我问她:“有的人消费金钱,有的人消费时间,年轻的女孩子都喜欢消费感情吗?” 李圣美茫然地点点头:“是的吧。” “但感情并不是只有欢乐、激动、相思,也有孤独、失望、冷落、漠视,对吗?”我随意说着。 “别谈感情,太复杂,太沉重。女孩子都是喜新厌旧的,你再不能让她有所遐想的时候,你就完蛋了。”李圣美还是用她那黑色的眼珠看着我,“她喜欢你的时候,可以把命都给你;一旦对你失去感觉,即使你跟她要一根头发,她都不会给你。” 我抖着嘴唇问她:“难道一夜之间可以发生这种事吗?” “当然可以。也许不用一夜,也许是一秒钟。”李圣美若无其事地说。 我盯着她:“李圣美小姐,我彻底败了。”心里很清楚,我和欣然的事,已经宣告完结,这趟去杭州,本来也没有指望能挽回这段感情,目的只是想找到她,让她当面跟我说“分手”这两个字,这样我才可以死心。 闭上眼睛,思考了好一阵,我决定让自己成熟些,做点成熟的事。我问李圣美:“8月你有没有空?能不能请假?我有事想找你合作。” “什么事?你先说说看。”她笑眯眯地看着我。 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:“听着,我有个计划,8月的时候,我带你到我父母家,你跟他们说你是我老婆,怎么样?当然,我不会让你白干的,所有的费用我来承担,另外,我还会给你必要的劳务费。” 李圣美笑了起来:“为什么找我?我是韩国人,你父母肯定会怀疑的。而且,我这么漂亮,看起来像是你的老婆吗?” 她说得确实有道理,不过我考虑再三,还是把想法告诉她:“就是因为你是韩国人我才找你,这件事不会给你带来坏的影响。如果是中国姑娘的话,会让她的名声受损。何况你的中国话很标准,只要你不说你是韩国人,大家也不会知道。” “几年前我去过韩国,看来很多事早已注定。作为一个真挚、热情、好心的韩国姑娘,你应该帮帮我。”我想起以前的韩国之行,感叹地补充了一句。 李圣美看我说得认真,她也跟着认真起来:“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计划?” 我劝她说:“你就当作是一次免费旅游好了,而且事后又有报酬……” 李圣美打断我:“你老是报酬、费用的说个不停,好像很有吸引力一样,烦不烦人啊?你直接说给我多少钱吧。” 我想了想,说:“你只要去三天,我每天给你一千元人民币。” 李圣美笑。 我一咬牙:“两千!不行就算了!” 李圣美递了张卡片给我:“拿着吧,到时候打这个电话。” 我低头一看,是一张夜总会经理的名片,就问她:“你在夜总会做事?” 李圣美摇头:“当然不是。昨天我们公司在这家夜总会请客人唱歌,那里有很多漂亮的小姐,你找她们谈谈应该不错。” 我顿时怒不可遏:“你究竟有什么问题?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贵?你叫我带个小姐回家拜见父母?” 我失去了理智,抬起手,打算给她一下,她将杯子里的雪碧泼在我脸上:“你认为用钱让我给你做老婆,难道不是一种羞辱?你醒醒吧。”这时,我看见她的挎包,是正宗的LV,绝非是在白马服装城看到的那种货。我突然悲从中来:一天两千元的话,三天就是六千元,还不够她买一个挎包。说到底,还是钱少的问题。如果是一天一百万美元,你这个韩国妞只怕马上就同意了。 我躺回座椅,暗暗想着:和她说这么多话干吗?本来的意思就是想摆脱她的纠缠,现在目的达到了,可不正好?韩国妞是有名的蛮横不讲道理,找她谈事是自取其辱。 第三章 想走不能走 从广州到杭州只需要两个小时十五分钟,这条航线我每年都会走上几趟,已经十分熟悉。下午一点半,当广播通知即将到达的时候,我从窗户往下看,依稀感觉底下的山脉似曾相识。 李圣美和我闹得不愉快后,我们再也没有交谈过。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,她伸了个懒腰,然后翻了翻挎包,脸色突然变了。然后,她又站到座位上,取下自己的行李,打开行李翻找起来。接着,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坐在座位上思考。 飞机已经开始降落,乘客们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。 “喂,能帮个忙吗?”她摇了摇我的肩膀,“你能帮我个忙吗?” 我看着她,没有说话。 “我的信用卡不见了,可能是刚才通过安检后,我不小心把它和机票一起丢进垃圾箱了。”她解释说,“你知道的,过了安检机票就没用了,尤其是机票那么丑陋。” 我打断她:“你想要我做什么?” 她吞吞吐吐地说:“你先把我送到酒店,我住雷迪森大酒店,然后帮我交一下酒店押金,等我补办一张信用卡,下午就可以还你钱了。” “不行。” “为什么?”她不解地看着我。 我气得笑起来:“别问我为什么,你该问你自己,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。” “哪有这样的人?真是小气的男人啊。”她小声说着。 “真是个小气的男人啊。”李圣美又一次嘀咕,她薄薄的嘴唇向我的耳朵靠近了些,带着粉色珍珠的光泽。嘴唇看起来并不红艳,似乎有些缺血。从这样的嘴里说出的话,每一个字都让人感受到潮湿的凉意。她几乎贴着我的耳朵,重复着说:“真是个小气的男人啊。” 我举起双手,说:“好吧,我先跟你去雷迪森大酒店,我是个穷鬼,可不能免费把钱给你。你尽快把各种手续办好,等你的钱一到,就必须马上还我。” 李圣美拍了拍胸口,然后掏出小手绢,做出擦汗的动作:“真是不容易呀!让我做到了!你想知道我来杭州做什么吗?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有空吗?想邀请我去酒吧坐坐或者去山上吹吹风吗?每天二十四小时,若是我愿意,我的约会可以排满,你想预约几个小时来扮演一个角色吗?”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,慢吞吞地说出一堆话。 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:“李圣美小姐,请放过我。我暂时借你钱,下午你把钱还我,这就是彼此交往的全部,事情就这么简单。” 很快,飞机终于稳稳地停在了萧山机场。旅客们站了起来,将通道挤了个水泄不通。这个现象一直让我迷惑。每个人都知道,就算站起来拿行李,也不可能向前面走上几步。那么,坐在后面的人为什么不好好坐着,等前面的人走掉才站出来呢?除了白白站上十几分钟,感受人与人之间近距离的不适气息外,这样的行为还能收获什么呢? 我坐在座位上没有动,李圣美翻出一盒润喉糖,递了一颗过来,笑着说:“大胆一点嘛,要有勇气尝试哦,试试看,味道是不是又酸又甜?”我对这类看似奥妙的双关语毫无兴趣,心里想着,这样的女孩子,多半是把男人当标靶,自己当射手吧。 李圣美手里拿着一颗糖,就在我的鼻子下面:“你要吃,我坚持!” 我一声不吭地接过糖,剥开了放进嘴里。 飞机内人流终于散去,我解开身上的安全带,拿出电话,想给欣然打个电话,后来想了想,应该先给陆晨曦打个电话,从她那里多了解一些情况,然后再作打算。刚刚调出陆晨曦的电话号码,正要与她联络时,李圣美站起来,到座位上取行李。由于她个子比较小,取行李的时候比较费力,所以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,整个人向一旁歪去。站在外面的两个空姐连忙将她扶住。 然而,她的行李包却没有人接住,直接掉了下来。当时我正站在通道里打电话,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,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。我只听到李圣美的尖叫,看到她被人抱住,然后看到行李包迅速掉了下来,砸在我的脑袋上。我一阵晕眩,脑袋里一阵轰鸣,整个人缓缓地沿着座位滑下,坐在地板上。自6月13日开始,这样的遭遇,于我来说再不出奇,我已悲伤得打算习惯这一切,发生过的一切,正在发生的一切,即将发生的一切。 半个小时后,我背着李圣美的行李包,头发凌乱,眼神迷茫地跟在她的背后。 与新白云机场相比,萧山机场的候机大楼显得十分落魄,给人感觉就像五星级酒店和县招待所之间的区别。只是,它毕竟还是座机场,地面还是十分平整的。在这样平整的地面上,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,如同深陷泥淖。这个时候,我已经放弃了和陆晨曦通电话的想法。 雷迪森大酒店是杭州比较豪华的酒店,虽然我没有在那里住过,但去那边吃过饭。我知道一天的房价是两千元左右,打过折后,也要一千多。按照一般的行情,交几千元的住房保证金是必不可少的。我这次来得匆忙,身上的钱并不多,替李圣美垫上房钱后,也没什么钱了。所以,只有等李圣美把钱还我以后,我才方便去找陆晨曦和欣然。 和李圣美走出机场候机楼后,我对她说:“我们坐大巴进市区吧。” 她摇头:“不坐!我最讨厌人多!那样很不卫生!我们坐出租车!” 我烦恼地说:“坐出租车要一两百元,太浪费了。” 李圣美伸出食指在我面前晃了晃,阻止我说下去,她说:“所有的费用,我会全部补给你,你不要那么小气。”我的心情很糟糕,也懒得和她争论,她怎么说就怎么做吧,一切都听她的安排。 进了市区,我和她来到了雷迪森大酒店,并且帮她办理了入住手续,结果发现身上只剩下两百元钱。随后我又陪她去银行办理挂失手续,重新申请了信用卡。李圣美告诉我,由于是异地,虽然她的卡已经拿到手,但是还要过几个小时才能开通。 她为这一切忙碌的时候,我一直坐在远处发呆,直到她推了推我,我才惊醒过来:“都办好了啊?” 李圣美说:“都好了,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还你钱了,现在你陪我走走吧。” “哦。” 我们出了银行,沿着马路走着,看见旁边有延伸出的小巷,就不约而同地离开大路,走进了偏僻的小巷。走了十几分钟,谁也没有说一句话。路过一家小店时,李圣美停下脚步,说:“你是个好人,我不该寻你开心,对不起。”她向我微微鞠了一躬。 “哦。” 她说:“我看得出来,你很伤心,有心事,可是,我就是想欺负你一下,因为你看起来真的是很伤心的样子哦。” “哦。” 李圣美微微偏转头,避过我的视线,说:“年轻女孩子的话,漂亮、青春,像柠檬一样让人喜欢。所以呢,女孩子都是很残忍的。”我不明白她的意思,还是“哦”了一声。 两人站在小商店门口,李圣美拖了一条板凳过来,说:“坐一下吧。” 这种板凳,木料制成,四只脚,从外表看,很光滑,颜色黄中带黑,至少已经几十年了。我和她并排坐在板凳上,让太阳直射着我的脸。 去年的时候,我曾经参观过一次老照片展览,展出的照片大都是百年前的作品。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待在展览馆,仔细地看着每一张照片,在泛黄的历史中寻找细节。记得有一张照片是这样的:一对夫妇坐在自家屋前,屋檐下有几个燕子窝。夫妇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,男的穿着团花锦袄,女的穿着印花布右开襟小袖衣和长裙,衣上镶着花边和滚牙子。两人的神态看起来十分安详宁静。 各自的脚,在小腿以下,用脚跟和脚背相互交叠,这让他们看起来有些微微后仰。 我用手抚摸着光滑的板凳,心想:江南一地,一草一物皆有来历,是否这条板凳就是照片中的那条? 李圣美让小店老板送了一打啤酒过来,于是,我就和她坐在这条古老的板凳上,闷不作声地开始品饮。 我连喝了两瓶西湖啤酒,然后红着眼睛问李圣美:“味道好吗?” 李圣美点点头:“我发现名字跟水有关的啤酒都好喝,比如珠江啤酒、黄河啤酒,西湖啤酒也蛮好的,当然,最好喝的是汉江啤酒。” 我叹了口气,说:“说起来,汉江啤酒真是我喝过的最好的啤酒,那滋味,怀念了好几年。” 李圣美用她黑色的眼珠看着我:“你在韩国的时候,一切都很愉快吗?” “不要问我关于韩国的事。” 我和李圣美,两个孤独的人。杭州是海洋的话,我和她就像两颗奇怪的油珠,身处茫茫大海,却又格格不入,如在别处。两个萍水相逢的人,坐在一条古老的长凳上,举起手中的啤酒瓶碰了碰,然后又坐着各喝各的。 十二瓶啤酒喝完的时候,我的T恤胸口处,已经沾上了斑斑酒迹。 李圣美小心翼翼地问我:“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?” 我看了看她,说:“这种问题,完全没必要问我。从在飞机上开始,有多少人在偷偷看你?坐在这里开始喝酒后,又有多少路过的人,走出很远还是忍不住回头?李圣美小姐,你长得很好看。” “那么,为什么你对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?” “像你这样的人,不是我可以产生兴趣的。”我胸口一痛,“从三年前开始,我对所有女人都不感兴趣了,我认为我已找到可以效忠的对象,我需要靠她来拯救我,我的灵魂要回家,要靠她指引道路。” 李圣美无视我的悲情,笑了:“你明显失恋了,爱情总是在害人。那么,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?” “我叫江鱼乐。” 她笑了笑:“子非鱼,焉知鱼之乐?”她总是在笑,是个爱笑的姑娘。 我和她,江鱼乐和李圣美,坐在一条江南古巷里,坐在一条板凳上喝酒。喝完十二瓶的时候,时间到了下午五点四十分。 我跟她说:“李圣美小姐,请把钱还我。” 李圣美歪歪脑袋看着我:“如果信用卡还没有开通怎么办?” “那样的话,我想你就死定了。” “走吧,小气的男人。”她站了起来,“跟我一起回酒店,我到酒店取钱给你,你顺便可以洗个澡。你现在的样子真邋遢,这个样子去见女孩子太失礼了。” 半个小时后,我和她回到了雷迪森大酒店,然后在她的房间我冲了一下身体,将浑身的酒气冲淡,将干涸的红眼睛变得湿润了些。 等我走出洗手间的时候,她已经把钱放在了桌子上。 她说:“晚上一起吃饭好吗?” “现在已经是晚上了,我要和朋友一起吃饭,你自己去吃吧。” 她眨了眨眼睛,说:“为什么不把你的朋友叫来这里吃?这家酒店的饭菜味道还不错。” “会花很多钱的。” 她说:“如果你愿意的话,可以叫你朋友一起过来,到时候把我叫出来,吃饭的费用我来给,你看好吗?” 我摇摇头,说:“如果真要叫朋友来这里吃,我也不会把你叫出来的。李圣美小姐,我借了钱给你,你还了我,我们之间已经两清。” 帮她关上房门的时候,她说:“你想要我的电话号码吗?” “谢谢了,没必要。” 五分钟后,我离开了雷迪森大酒店。 第四章 朋友 杭州是一座美丽的城市。 基本上,国内的很多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脏和乱。单位的处长曾经去德国考察,在那边待了两个星期,回国后就吹嘘他的衬衣在那边两天都不用洗,然后就抱怨国内怎么糟糕。在这方面,杭州远远超过了其他城市,比广州好,比北京好,也比上海好。 走出雷迪森大酒店的时候,天色已暗,我坐在出租车里给陆晨曦打了个电话。电话很快接通了,我说:“晨曦,我到杭州了,现在是否去民航售票处等你?” “你是在机场还是在市区?” “我在市区,前面有栋大楼,叫平海大厦,以前我们去那里唱过歌,你还记得吗?” “那你下车,我直接过来找你。” 我站在平海大厦前给欣然发了几个短信,想约她出来见个面。她只回了一条:我不会见你的,你回去吧。 我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,陆晨曦才出现在街角,快乐地挥着手。我微笑着迎上去,还没说话,晨曦就笑了:“你看我是不是瘦了?瘦了十多斤呢,看起来会不会很苗条呢?” 我仔细打量了她,确实瘦了很多,不过,感觉她胖的时候显得白一些,更好看一些。冬天的时候,白白胖胖的晨曦像一个娃娃,现在看起来多了些干练的气息。 “去雷迪森酒店好吗?那里的环境比较安静。你知道的,我最讨厌吵闹的地方。” 陆晨曦诧异地看着我,说:“神经病啊,那里贵得要命。别乱想了,跟着我,带你去个地方,味道保证好。” 我很想跟陆晨曦说,今天一肚子的酒,根本没有胃口吃饭,菜的味道再好,只怕也难吃一筷。但看着她执拗的样子,我也懒得说了,闷头跟在她身后。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,有时候她看我,我也看她,然后同时把视线移开,看着前方的路,似乎害怕马路中央突然出现一个大洞。 到了餐厅,我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妙,餐厅非常吵闹,邻桌人的交谈声,足以把我们桌上的茶杯震得颤动起来。 晨曦点了几个菜,随意地吃了起来,我则喝着啤酒。 吃了一会儿,她的第一句话是:“她铁了心了,你不用再做努力。”她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,手里随意摆弄着龙虾,“现在断掉也好,以后你们结婚了,有小孩了,再离婚,那才是恐怖的事。” 我咳嗽着给自己倒酒,啤酒洒了一桌:“晨曦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?” 晨曦咬着龙虾,低头说:“没有。” “那为什么?至少给我个理由。晨曦,我知道欣然的性格,弄成这样,她肯定是不会回头了。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,只是要她当面说出原因,当面说分手。” 晨曦抬头看着我:“你们不合适。鱼儿,听我的,这对你来说是好事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我和她,从初中就认识,到现在十四年了,她做过很多错事,这一次,是错得最厉害的一次。” 我低声说:“晨曦,我已经打算做好人了,从三年前开始,我就努力学习做好人。好人不该受到坏的对待,好人应该有糖果吃。牧羊人把柱子放在羊圈周围,为的是保护他的绵羊,并且他在那儿做了一扇大门,他是要通过这扇大门守护他的绵羊。通过这扇大门,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保持着亲密的关系,并保护他们。事实上,不是他的羊,他是不允许进入这扇大门的。就是这个原因,绵羊才需要牧羊人。” 我喝了口酒,大声说:“羊群中有些羊是不愿受牧羊人管制的,这样的羊会进入死胡同,而把自己的路看成是一条美丽、光明的道路,事实上是一条危险可怕的路,因为它们不听牧羊人的话,拒绝受他的控制。” 晨曦闷声说:“你不是牧羊人!” 我叫着说:“可我是羊!” 晨曦盯着我,眼神从未如此犀利:“没人能做你的牧羊人。你,是一只只能依靠自己的羊。不止是你,每个人都是这样。最重要的一点是,你把欣然当成牧羊人是大错特错,她只不过是另一只羊,一只病得不轻的羊。” “你回去吧,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。”她缓缓地说。 我说:“我不甘心,我想让她当面和我说分手。” “没必要,她不会见你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 晨曦说:“见了反而纠缠不清,断就断吧,她有阳关大道走,你也有你的独木桥。”过了一会儿,她展颜一笑,“现实点儿,这种事好解决,一是靠时间,久了就忘了;二是马上找个代用品,转移你的注意力。” 我笑了:“现在我确定了,你绝对是个合格的经理人。” 晨曦依然在笑:“没错。邓杰出去学习了,明天才回来,到时候一起吃个饭吧。”邓杰是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,他们两年前就结婚了。 “明天上午你计划干什么?”晨曦问我。 我说:“我打算去灵隐寺烧香。” “你信佛?” “不信,只是找个地方待着。” 晨曦点点头:“明白了。花点钱出去,这样可以舒服点。问一下,你哪里不平衡了?” 我苦笑:“晨曦,我太幼稚。我相信报应,我得到这么个结局,是报应。” 晚饭后,已经是十点多,晨曦把我安排进她们公司的关系酒店后,就回家了。 我把浴缸里放满水,然后躺进去,把两罐啤酒放在边上。这时候,电话响了。手机上已经有很多未接电话,大部分是单位的。我能想象到赵科长是什么表情,所以干脆不接。 这一次,显示的是李明灿的号码。 “明灿,有什么事?” 李明灿说:“我进了些衣服,还租了个摊位。” 尽管我精神状态不太好,听到这句话还是吓了一跳:“你……你就这么干了?” 李明灿说:“我在动物园这边找了家服装店,在这家店的门口租了张桌子摆货。” 我倒吸一口凉气,说:“租金怎么算的?” “一天三百五。” 我追问:“你进了什么货?” 李明灿高兴地说:“鳄鱼衬衣!国际名牌,每件进价只要三十五,我打算卖五十。” 听了他的话,我的心在逐渐下沉。虽然不经常逛商店,但我知道这种衬衣早已成了地摊货。 “你进了多少货?” “一百零五件!”李明灿兴奋地回答。 “明灿!那可是你父母的血汗钱啊!” 李明灿很有信心地说:“我会赚更多的钱给他们,你别担心,我很快就会卖出第一件,等你回来,我请你吃饭。” 我不小心把啤酒撞落在地上,也顾不上去捡。挂了电话,我颓然倒下。 第二天早上,李明灿又来了电话,他高兴地说:“我租桌子的这家店的老板说我面相好,肯定会发达,昨天晚上还请我吃饭了,还跟我签了三年的商铺转租协议。” 我咳嗽着问他:“明灿,你能不能把合同念给我听一下?” 李明灿乐呵呵地说:“我也成老板了。合同是这样写的……” 他才念到第八条,我就忍不住吼了出来:“这算什么合同?!只保障了他的权益,你得到了什么东西?” 李明灿说:“租金不算贵的。老板说了,以前要一个月一万五,现在给我的话,只要一万二。” “顶手费要多少钱?”我很不礼貌地打断他。 “二十万。” “你哪里来的钱给他?” 李明灿说:“可以分阶段给的,加百分之八的利息。” “你有钱还吗?” “你不要太小看我了。我的生意很不错,昨天卖了六十件,每件卖五十,赚了九百块!你比我会算账,每天都是这种生意的话,我还怕还不了钱?” 我无语,良久才说:“明灿,广州有那么多人花五十块去买你的衬衫的话,广州就不是广州了。那些衣服,多半是店老板叫人去买的。你当我是兄弟的话,就帮我做件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他问。 我说:“你能不能赶快跑路?悄悄地跑,不要让那个老板发现你。” 李明灿说:“那不行,我的身份证复印件都贴在合同上了。再说,我为什么要跑?” 我冷静下来,说:“那么,我求你不要再干其他事了,维持现状,千万不要再和人签什么合同,答应我。” 说到这里时,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明灿的那个小山村。 李明灿曾经带我去他的家乡旅游过,我依然记得那里的炊烟,还有老年人脸上的皱纹。 我也记得,明灿八十岁的奶奶坐在炉灶前,用蒲扇扇着炭火,给我煨茶。 明灿那个六岁的小侄女,拿着吹火筒在灶前费劲地吹着,草灰偶尔飘出来,将她苹果一样红润的脸蛋弄得脏兮兮的。锅里,煮着芋头鸭子。 李明灿不知道我在说什么,就问我:“你是不是喝多了?” 我咳嗽着说:“我宁愿我喝多了。明灿,你做生意吧,等我回广州再找你。” 第五章 灵隐寺中 杭州有两个著名的景点,一个是西湖,另一个就是灵隐寺了。 到达灵隐寺的时候,大概是上午十一点钟,寺院门口有几百个人,身处其间,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。周围有几个日本和韩国的旅行团,尽管都是东方人,但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们是哪个国家的人。这群人手里都拿着小旗子,规规矩矩地跟在导游后面,像是一群小学生。 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广东人,熟悉的白话此起彼伏,个个中气十足,引得旁人纷纷侧目。有那么一个时刻,我以为自己身处广东韶关的南华寺。 买了票,跟着一个韩国旅行团走进寺院。站在入口的地方,我买了五把香。不是十元五把那种,而是九十九元一把的那种。抱着香,我犹豫着该去哪个神殿拜佛。 一个戴着导游证的人走近我微笑着说:“先生,请往左边的小路走。您走到路的尽头向右转,可以先参拜济公,然后……”我看了看她,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,长得很是清秀,一看就知道是江南水乡的姑娘。 我就说:“麻烦你陪我走走好吗?我需要你多给我介绍些知识。” 清秀姑娘微笑:“好的,一个小时的费用是五十元。” 我还没回答,她看着我就接着说:“您看门口这四尊像,很多人都说他们是四大天王,其实错了,他们是四大门神,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。最前面这两尊,就是哼哈二将。先生,我看您的样子很虔诚,对相关的知识一定很感兴趣吧?” “等一等。”背后传来声音。 然后我的肩膀被推了推,一个噩梦般的声音传来:“我要参与竞争!” 太阳当空,天气本来十分炎热。 听到这个声音后,我手心一片冰凉。 我回头,看到李圣美满脸微笑地在和韩国旅行团中的几个人说话,一边点头鞠躬,一边说着古怪的韩国话。这个时候的她,看起来完全是个淑女,动作优雅,表情礼貌而不失矜持,有十足的亲和力。 我暗暗叫苦,向导游小姐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赶快和我一起走,以便逃脱李圣美的魔爪。 谁知道,我们刚走出没几步,还没走到哼哈二将的塑像前,李圣美就结束了和那几个韩国老头、老太太的交流,快步追了上来:“想跑?可没那么容易。”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:“一天没见,您又落魄了好多。”然后她捏了捏自己的下巴,“该死,我怎么还在用敬语?居然用敬语说这样的话,真是不恰当。” 我强笑着说:“李圣美小姐,你好。” 李圣美指着哼哈二将,问那个导游小姐:“请问哪位是哼?哪位是哈?” 导游小姐说:“请问您有导游证吗?” 李圣美也不回答,笑眯眯地说:“闭着嘴的是哼,张着嘴的是哈,很简单的答案吧。小鱼先生,我是否有资格做你的导游?” 导游小姐说:“这位小姐,景区内严禁无证导游拉客。” 本来,我对导游小姐的印象挺好,听了这句话,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有些不舒服。 李圣美还是一脸微笑:“导游小姐,我记得你。我第一次来灵隐寺的时候,也是这个季节,那时候我还是个学生。你当时也很热情,说是要和我做好朋友,最后把我带到茶庄,让我买了六千元一斤的龙井茶。我回家才知道,即使是清明时节的龙井茶,也不过两千元一斤。猜猜看我是怎么处理那些茶叶的?我把茶叶全部冲进了下水道。” 导游小姐脸红了,说了声“对不起”就走开了。 李圣美上下打量着我,憋着笑说:“两百元的劳务费用是不能少的,另外,你还要请我到茶庄喝茶,最后,你必须听我的安排,买上几捆丝绸回家,要是觉得还没尽兴的话,我知道有个地方专门卖珍珠,你可以去买个几百粒。” 我无言以对,明知道她在开玩笑,但这玩笑未免冷了些。 李圣美穿着一身运动服,背上还背着个运动包。那个包看起来挺大挺沉的,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。她看了看前方,看到那个韩国旅行团已经走远,神色就松弛下来了。 她取下自己的背包,递给我,简短地说:“帮我背。” 尽管我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,听到这话还是失声道:“什么?” 一直以来,我十分反感盛气凌人的派头。李圣美的表现,几乎从所有的角度都印证了这个成语。只是,她在做这些事、说这些话的时候,眼神里总是带着不容反抗的态度。 我很想逃走,又怕逃走的后果会更加严重,只能用左手把怀里的香抱好,用右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运动包。 李圣美站到我背后,将大包固定在我背上。 全部事情做好以后,她长出了一口气:“总算解脱了。” 我背着大包走在她身后,用生硬的语气说:“你为什么会背这么一个大包?” 她如果足够机灵的话,应该听得出我的不满。 她笑了,说:“旅行团里的那几位客人是我的长辈,他们等会儿要去北高峰拜祭财神,包里都是上供用的物品。我不背,难道让长辈背吗?” 我愣住了:“北高峰?坐缆车上去吗?” 李圣美笑得很开心:“坐缆车的话,就体现不出诚意了,必须一步一步爬上去。” 我吓坏了,大声说:“我拜完五大神殿就要回去了,我不拜财神。” 李圣美看着我:“你说什么?” 不等我回答,她就说:“下山的时候,我的长辈会请一尊玉佛回去,到时候,也要靠你帮忙。” 面对压迫的时候,如果反抗,更大的压迫就会接踵而来。我现在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。佛教讲究的是生、老、病、死四大苦,要拥有超脱的心态,才能看淡。 我咬牙拉了拉沉重的包,心想,全部的不幸遭遇,就是所谓的生之苦吧。 李圣美施施然地走在我前面,并没有忘记她的导游职责:“看到这处山壁没有?这是当年济公活佛睡过的石床,很多人叫它神仙床。你看,床上刻了很多字,不是每个字都可以乱摸的。” 她低声笑着对我说:“你看那些人,随便就去乱摸,真是没有知识呀。伸出你的左手。 “用你的掌心去摸福、安……按我说的顺序摸,然后,从头到尾,用你的掌心接触石壁。” 在她的解说下,我的心态逐渐平和,按照她的指导,一步一步做着,脑子里什么也不想,就是全心把她交代的事做好。到了这时候,我终于渐渐清醒,从无力自拔的痛苦中慢慢解脱。 李圣美确实是个称职的导游,她又领着我参观了一线天、貔貅像,然后耐心地带着我参拜了五大神殿,不但告诉我应该怎么上香、该用什么姿势磕头,还不断示范给我看。一路下来,我磕了两百多个头,脑袋估计也肿了。等昏头昏脑地跟着她走到一个茶庄的时候,李圣美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奇怪的意味。 她点了两杯最贵的龙井,然后说:“你真是很虔诚的,可以说,是我见过拜佛最虔诚的人。你信仰佛教吗?” 我苦笑:“李小姐,我没有信仰,这是我最大的问题。” 两人又陷入了奇怪的沉默。休息了一会儿,我说:“李圣美小姐,真是很感谢你给我解说,但是,我有事要回去了,你看,这个包……” 李圣美说:“想逃跑?你确定不是借口吗?” 我看着她说:“是这样的,我的女朋友跟我分手了,我要去她的公司看她一眼,然后我就要回广州了。” 李圣美问我:“你在广州是做什么的?” 这样一句话,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 我的单位是一个很清闲的“衙门”,它的职责,说具体一点,就是整理各地的县志。在市政府的各个机关中,这个部门可以说是最冷僻的单位。 但是,它始终还是一个政府部门。 这一次,我无故几天不去上班,后果只怕会十分严重。尽管是一个很糟糕的单位,每年想挤进去的大学生仍然是难以计数。记得上次处长说过,以后想进我们单位,没有硕士文凭是想都不用想了。 李圣美用略带生气的语气问我:“你怎么老是不理人?问你话呢!” 我说:“李小姐,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。你当我是无业游民好了。事实上,我几乎什么都不会,除了喝茶、看报纸,我想不起我的更多工作内容是什么。” 李圣美笑了:“明白了,你一定是政府的人。” 我微微一笑:“你真聪明。” “你在广州住什么地方?”她问我。 我说:“我住单位的宿舍。环境很糟糕,即便是深夜,也有很大的噪声,因为车辆太多了。刚住的时候,我有两个月都睡不好觉,现在总算习惯了。” “我问的是你具体的地址,比如在哪条路上、在哪个区域。”她接着说。 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地址告诉了她。 她听了以后,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:“太巧了,你住的地方,离我们公司只有两站路。天哪,我经常路过你的单位,因为那个区域有很多餐厅,或者,我们在餐厅里见过面也说不定。” 我笑着回答她:“那不可能。李小姐,你说的那些餐厅我知道,我总共也没去过几次。一碗汤就要几百元的地方,可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去的。” 她执拗地说:“不管怎么样,我们距离竟然那么近,这真让人吃惊。” 我看了看时间,说:“李小姐,我真的要走了。” 我拿出钱包,找出两百元给她。把钱递给她的时候,动作十分犹豫,我感觉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荒唐。 李圣美倒没有表现出什么奇怪的表情,只是微微一笑,然后把钱收好。 她问我:“你要我的名片吗?” “还是不要了。广州那么大,回去以后见一面也无可能。” “你太天真了。即便是我,也知道你前途不妙,你这样私下跑出来找女朋友,政府部门不可能再要你这样的员工。” 我问她:“李小姐,你想说什么?” 李圣美笑着说:“你很特别,让人看了就想欺负两下。凑巧的是,这样的你看到这样的我,心里恐怕也会认为被我欺负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。这样的我,想帮助这样的你。” 我知道自己前途不妙,起码单位那边我就无法交代,还有欣然给我的打击、明灿闯下的大祸,单是其中一件都让我难以承受,现在三件一起压下来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。一个人的坚强程度是有限度的,何况我一直是个比较软弱的人,就是那种很容易认命、很容易逃避的人。 李圣美的目光看起来带着一丝真诚,看得出来,她是真心想帮我。 于是我问她:“你能帮我什么忙呢?” 李圣美说:“我不会给你钱的。只要是人,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,都应该凭自己的能力去赚钱。我说的帮你,是指如果你被单位开除了,我可以介绍你进其他公司。” “你想把我带到东洋株式会社吗?” 李圣美说:“那不可能,我不会因为私人的关系影响公事的。我们公司的实力虽然比不上三星、LG这些大公司,但在商界也算是有声誉的公司,所以对员工的要求还是蛮严格的,比如熟练掌握英语,是最基本的要求,请问你的英语水准如何?”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:“过了六级,不过口语很糟糕。” 李圣美点头说:“那就是了,中国的学生,口语好的人很少。英语只是一个很小的要求,其他方面,比如精神面貌、办事效率、遵守纪律、开朗向上等软性要求,我想了又想,你一条都不符合。至于一些硬性条件,想必你会更加糟糕,我怎么可能把你介绍进我们公司呢?” 我努力振作自己,装作没有被她的话所击倒,勉强笑着说:“我被你说得一无是处,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?” 李圣美歪了歪脑袋,向我眨了眨眼:“受伤害了吗?” 我忍气吞声地点点头:“是的。” 李圣美笑了:“我又发现了你一个优点,除了老实之外,你一点儿都不虚伪。小鱼先生,我认为,撒谎和欺骗是不可饶恕的行为,这是缺乏勇气的表现。一个人,如果不能坦然面对自己,那么,他就没有希望。”她喝了口茶,接着又说,“所以,我心里是怎么看你的,我会直接告诉你,虽然你会感到难过,但至少知道了真相。” 我很想把我对她的看法也说出来,让她也知道真相,但我担心又引发不良后果,所以只能让自己闭嘴。 李圣美“好心”安慰了我,最后才说:“我认识一些友好往来的公司,可以把你介绍到他们那里去。这就是我帮你的方式。尽管你不能为他们创造什么利润,至少也不会给他们闯祸,我看人很准的。”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。 李圣美,从认识她开始,我先是在肉体上遭受创痛,被她用脚踩、被她的行李包砸、免费做她的搬运工……然后还要给她钱。最后,她还在精神上侮辱我,用一种救世主的态度看我。 接受这样一个人的恩赐,还不如死了干净。 这时候,我收到了一条短信。 奇怪的是,短信没有注明来处,也没有来人的称谓。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如此怪异的短信。 我打开一看,立刻呆了—— “她是否告诉你,要到结婚之后才可以发生亲密的关系?” 我双手握住手机,盯着屏幕不放。 “三天前,她和别的男人上床了。”第二条短信慢悠悠地飘了过来。 我回了一条短信过去:“你是谁?” 短信无法传送。 “你为她失去贞操感到惋惜吗?不必。三年前,她已堕胎超过五次。” 我从座椅上滑倒,一下子倒在地板上。 李圣美跪坐下来用力摇我。 我看不清她的脸,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,只是专心地看着手机屏幕。 “地狱的大门已为你打开,你将开始你的炼狱之旅。欢迎你的到来。” 我感觉自己的头发全都湿了,我使出全身的力气钻到桌子下面,颤抖着手发了个短信过去:“你是谁?你到底是谁?” 短信无法传送。 我没有力气跪着,只能整个人躺在地板上,眼睛瞪得像死鱼一样看着手机屏幕。 隔了很久,一条短信来了,只有四个字。 “我——回——来——了。” 手机像被什么遥控了一样,屏幕一暗,自动关了机。 我眼前一黑,当场就晕了过去。 醒来的时候,我发现李圣美跪在地板上,拼命掐着我的人中。我睁开眼,她额头上的汗珠落了两滴到我脸上,很凉很冰。 她惊惶地问我:“你怎么了?中暑了吗?” “刚才发生什么事了?” 李圣美说:“你拿着手机发呆,然后就晕过去了。” 我已经无法冷静,当即站起身,对李圣美说:“我要走了。我必须去女朋友的公司看一看。某些事情似乎正在发生,我不去看她一眼的话,恐怕会后悔终生。” 也不等她回答,我就转身向外走去。 李圣美大声说:“你的工作怎么办?” 我头也不回:“我的工作就是忍耐。” 李圣美叫得更大声:“可是……我们只相隔两站的路!” 我停下脚步,用清楚的声音告诉她:“李圣美小姐,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。” “不要走……”她的声音里有勇敢的味道。 我狠心不再理会她,快步向寺院门口冲去。 第六章 碎片 灵隐寺外停了很多出租车,只不过这些车都不肯开回市区,只肯载着游客在西湖周围转。我问了好几个人,才找到停靠出租车的地方,拦下一辆车后,告诉了司机我要去的地方。 欣然和陆晨曦在同一家公司,是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,位于市区最繁华的地段。 虽然车内空调开得很大,可我的冷汗还是不住地往外冒,正无所适从时,电话又响了,是李明灿的。 我胆战心惊地接起电话:“明灿,什么事?” 李明灿说:“我招聘了四个女孩子,明天她们就来上班了。” 我问他:“你给她们多少钱一个月?” 李明灿说:“八百,包两顿工作餐。” 我惊讶万分:“这么少的钱也可以招到人吗?” 李明灿说:“你是外行,不懂行情。广州卖服装的女孩子,一般也就六七百,我给她们八百算是很好的待遇了。” 我本来就头大,现在似乎又大了些,我问他:“今天生意怎么样?” “今天有暴雨,所以街上人很少。”李明灿说。 “那就是没有卖出去一件?” “是的。” 我叹了口气:“那个老板,没跟你追债吧?” 李明灿说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?我想跟你借点钱。” 我说:“我明天就回。明灿,别害怕。” 半个小时后,我走进了欣然的公司。我在来往穿梭的职员中寻找她的身影。 我看到一个美丽的身影在人群中跑动。 在这样的环境中,突然看到一个跑动的人实在令人惊讶。 我的目光注视着那个背影,脑袋里轰然一声响,是欣然。 她居然在跑? 她一定是先看到我了,然后她的反应居然是跑? 我的脊梁骨像是被冰水灌入,整个人都被冻僵了。 唯一没有僵硬的地方是我的脸,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。 是的,我笑了。 她在往旁边的大门跑,等我反应过来,她已经拉开了玻璃大门,消失在门外。 我用尽全身力气,向着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。 我一直冲到大街上,在人潮中拼命寻找,然而,没有找到她。 在杭州,她是一滴海水,我是一滴油珠。 她可以轻易融入海的世界,我却像站在一颗荒芜的星球上。 如果李圣美在我面前的话,我又要跟她说一句:“李圣美小姐,我又被打败了。” 我站在街头发了一阵呆,然后回了酒店。房间在八楼,拉开窗帘,正好可以看到杭州的全景。我鞋也不脱,整个人躺在床上,精神恍惚。 陆晨曦的电话来了:“邓杰回来了,一起吃晚饭吧。” 我昏昏然地说:“我们去雷迪森酒店吃吧,听说那里很安静。” 陆晨曦呵斥我:“怎么又是雷迪森酒店?你昏了头了。快出来,我们找个味道好的地方吃。” 我打车到达的时候,发现他们两口子正站在人行道上——不像一对夫妻,倒像是热恋中的情侣。 跟上一次见面相比,邓杰显得更帅了些,只是嘴唇上多了些胡楂。 他背着一个包,看样子是刚出差回来。 他对我笑了笑,说:“打辆车过去吧。” 陆晨曦说:“不行!路又不是很远,我们走路去,可以在马路上散步。” 邓杰捍卫了他的夫权,毅然拦下一辆车。 他们夫妻俩坐在后座,晨曦动不动就去捏邓杰的脸,拉他的耳朵,弄得邓杰狼狈不堪,骂又不好骂,打又不敢打。 我说:“你们好歹也结婚两年了,这个样子有点不成体统吧。” 晨曦嘻嘻一笑,说:“他就是我的大玩具,我不弄他又弄谁呢?” 我笑着说:“你可是玩弄他十几年了,不厌烦吗?” 晨曦说:“十几年算什么,我要玩他一辈子。” 我摇头,暗想,身为一家外资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,如此作风让手下看到了会怎么想。想着想着,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。 晨曦这次没有让我失望,她找到一家杭帮菜酒楼,我们在二楼找了个座位,不算太吵。 朋友,关于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呢? 于我来说,朋友,就是一起和他们分享快乐,但是自己尽量不要麻烦他们的意思。 这次我灰头土脸地跑过来,可能也给晨曦和邓杰带来了一些麻烦吧。 我倒了酒,和他们碰了一杯。 在我的印象中,邓杰不爱说话,不过他说出来的话,总是有一些道理。 他就像一个把自己抽离生活的人,冷眼观看其间的人情冷暖、悲欢离合。他总是能用一些很简单的话,把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说清楚。 他递了支烟给我,说:“随便吃,随便喝。” 我叹了口气,说:“其实,和她弄成这样根本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我没本事。我没本事给她的爹妈买大屋,没本事满足她的消费欲望。” 晨曦打断我:“她不是那种人,不然也不会跟你三年。” 我笑着说:“就是因为有三年了啊,她看不到希望。说起这些,我真是感到很惭愧。我对不起她。” 邓杰摇头:“你错了。这些都是小问题,最大的原因还在于她本身。” 我惊讶:“什么意思?” 邓杰喝了口酒,说:“想想看,你给她爹妈买了大屋,你每月给她几万零花钱,分手的情况会不会出现?” 我想了又想,欣然根本不是那种很在乎物质的人,那么说来,我和她之间,即便物质极度丰富,恐怕也难以控制? 直到这时,我才知道某些事情确实出错了。 我喝了一口酒,问邓杰:“你想说什么?” 邓杰说:“她跟了你三年,我和晨曦都看到她改变了很多,变好了。她让自己改变了三年。” 我如遭电击,心里突然冒出很多可怕的想法。 欣然为了我改变了三年,她终于意识到她再也改变不下去,她要过她本来的生活了! 一直以来,我都把欣然看作是自己的精神支柱,为了她,我慢慢地改变自己,我努力做一个传说中的好人。 原来,欣然也是如此。 我们同时把完美人格当作规则,努力将自己套进去,做了三年的尝试,欣然终于发现,这些规则是枷锁,完全与她的本性冲突。 晨曦那天说过,我和欣然,都是病了的小羊。 我们在人生的最低谷相遇,我们互相温暖,我们都认为对方就是自己的牧羊人,然后,我们结伴而行,从歪斜的人生之路,慢慢向正道靠近。 我整个上半身压在桌子上,勉强喝完一杯,惨笑着说:“羊群中有些羊是不愿受牧羊人管制的。这样的羊会进入死胡同,而把自己的路看成是一条美丽、光明的道路,事实上是一条危险可怕的路,因为它们不听牧羊人的声音,拒绝受他的控制。 “何况,根本没有牧羊人,它不愿意接受牧羊人的约束,又怎么会听另一只小羊的安排?” 邓杰抽着烟,说:“这只是有些羊,不是全部,你完全可以找到你的牧羊人。” 晨曦努力笑着,说:“明年的时候,你带着你的女朋友过来,我们找个地方好好玩。” 我喝了好几杯酒才略微冷静了些:“晨曦,你不用安慰我的,我知道我垮了,我现在能做的,不过是让另一只小羊找到回圈的路。” 我忍着要哭的感觉:“我和她,就快要和你们一样的时候,她放弃了。” 这顿饭,吃得不容易。 我想起了《阿甘正传》中的珍妮。 小阿甘出生后,这个摇滚女歌手变成了一个餐厅的女招待,戴上了围裙,目光重新变得清澈。 珍妮到死亡的那一刻,才找到回家的路。 有些人,一辈子也找不到回归之路。 这种人,就是病人。 我的头慢慢低垂,我想起那条噩梦般的短信。 短信说我走在炼狱的道路上,我想,若是回归前必须经过炼狱,那我就走下去吧。 在杭州的最后一夜,发生了很多事,和邓杰还有陆晨曦吃了饭、喝了酒,然后我们找了家咖啡厅喝茶。在最无助的时候,我把最完美的微笑展现出来,告诉他们冻顶乌龙茶原来真的比铁观音好喝,然后又告诉他们,欣然对我来说已经是陌生人,她以后做什么再与我无关。 当我回到酒店,我打了欣然家里的电话,欣然的父母告诉我,现在她一个人住在另外一套房子里,说是想冷静一段时间。 我决定这一切到此为止。 我把所有的灯都关上,房间里很黑,我靠在床上,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几十个小时未曾睡觉了。 我推开窗,看着夜晚的杭州。 与广州相比,杭州的夜,显得很冷清。我站在窗前,能听到汽车驶过的呼啸声。在远远的地方,有一处光亮。 最后,我冲进洗手间,将马桶盖拉下,整个人坐在马桶上。 我很孤单,也很害怕,于是我掏出手机,给我香港的朋友——我的兄弟黄华生打了个电话:“你睡了吗?”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很吵闹,他说:“等一等。” 过了几分钟,他才说:“好了,这里比较安静。我找了个马桶坐下来。” 我无语,半晌才说:“你也坐马桶吗?” 黄华生说:“这里只有卫生间最安静,好不容易才找了个马桶。今天叫了几个港大的妹妹出来,正在热恋中。” 我说:“你跟我说说话行吗?我挺害怕……挺无聊的。” 他随口说:“说话是好事嘛。怎么了?思春了?我就知道你小子早晚会原形毕露,要不明天过来,明天这边有个大party。” 我说:“老黄,你什么时候结婚?” 黄华生说:“早得很。我没事找个老婆做什么?不过,老家那个女朋友一直在催我,逼着我明年和她结婚。唉,这种事,能拖就拖吧。” “老黄,你真幸福。” “你吃错药了吧?你说你也在马桶上?” 我把手机拿到眼前,怔怔地看着通话孔。 一个亲昵的女声从话筒传过来,听不清楚在说什么。 我挂断了电话,依然坐在马桶上,点燃了一根烟。浴缸的边缘,放着一罐啤酒。 这趟杭州之行毫无硕果。 路遇一个蛮横率真的韩国女孩。 和晨曦、邓杰吃饭、喝茶。 明灿的服装生意多半上当了。 我始终没有找到欣然,终于和她彻底分手。 和所有的失恋一样,纷乱,繁杂,没有清醒的思绪。 第七章 路遇 第二天,我乘坐晚上十点二十的那趟航班,空空荡荡地回到了广州。在机场搭上巴士,回到单位已经是凌晨一点多。我心里有些不安,就悄悄从侧门进入宿舍大楼,也不坐电梯,从楼梯慢慢爬上去。虽说现在已是半夜,单位里的头头肯定回家了,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始终有种难以面对他们的感觉。 楼道里只有微微的灯光,我走到七楼,悄无声息地走到自己宿舍门口。 “你回来了。”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。 我吓得浑身一抖,仔细一看,李明灿站在阴影中。 我没好气地呵斥他:“你干吗装神弄鬼?差点儿吓死我。”我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,“你为什么不进屋?不是配了钥匙吗?” 李明灿说:“前几天都能打开门,今天打不开了。我从十点试到现在,门锁好像被换了。” 我立刻感觉不妙,掏出钥匙去开门,果然,试了几次都打不开。折腾了一会儿,我取出手机,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电话。我查询着短信,终于,找到了赵科长的最后一条短信。 “江先生,你想离开单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,但你采取的方式大错特错。鉴于你的工作态度,单位正式将你开除。有空的时候来找我,完成最后的交接手续。” 我看着李明灿说:“事情不太好,我被开除了。” 李明灿说:“没关系,跟我一起去做生意吧。” 我说:“明灿,我帮你解决问题后,你回家耕田吧。” 他低下头:“我和他们签了合同,违反的话,要交百分之五十的罚金。” 我有些疲惫,顺着墙靠下来,蹲在地板上。 李明灿也蹲下来,说:“我好像上当了。第一天卖了六十件衬衣后,剩下的四十五件,一件也没卖出去。” 我们并肩蹲着,像是都市里的两个流浪儿。 我递了支烟给他,我们闷头吸着烟。在黑暗的楼道里,烟头一闪一灭。 我问他:“你该给他们多少钱?” 李明灿说:“合同上说的是三个月押金,三万六千元。还有顶手费二十万,违约的话,要赔十一万八千元。” 我心如槁木:“我在中国银行有十一万,工商银行有三千多,还有其他几个银行也有一点,加起来,大概有十一万六千。明灿,你有多少钱?” 李明灿说:“现金的话,有一千六。” 我一拳砸在他脸上,把他打翻在地。我问他:“除了现金,你还有什么?” “四十五件衬衫。”李明灿擦了擦嘴角的血,慢吞吞地说。 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要不我们跟他们谈判,让他们少收点儿?” “明灿,这种事,想都不要想。这里是广州。他们最多会同意你缓付,问题是,就算是缓付一千元,按月百分之八的复利计算,一年后你该还多少钱?” 李明灿终于害怕了,颤抖着说:“我不能连累你,我跑路吧。我跑到天涯海角,他们找不到我的。”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:“明灿,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在他们那里,你想把他们引回你们村子吗?” 我坐下来,将腿摊开,无力地靠在墙壁上。 两个人就坐在这黑暗的楼道里等待天明。天曚曚亮的时候,我和李明灿走出了宿舍大楼。李明灿的眼里有血丝,他说:“你不把你宿舍里的东西拿出来吗?” 我想了想,宿舍里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电脑,其余的不过是些衣物和小家电。以我现在的处境,拿出来也不知道把它们放在哪里。 短时间内,原来的宿舍会被封闭,其他人也不会搬进去,暂时把宿舍当仓库也好。 问题是,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赵科长和处长解释。 我叹了口气,说:“明灿,先把你的事解决了吧。” 中午,我和李明灿来到了火车站。 在这之前,我们去了那家服装店,把违约金交给了他们,最后还差四百元。在李明灿的苦苦哀求下,他们以十元一件的价格回收了李明灿的衬衫。 我和李明灿抱着五个衬衫盒子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,盒子里,是鳄鱼牌衬衫。 我掏出二十元钱给他:“你回去只要十六个小时,在车上吃两个盒饭,买瓶水,应该够了。” 李明灿说:“那你呢?” 我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几个硬币,说:“我还有。” 李明灿把怀里的五个衬衫盒子递给我:“这些,你都拿去。” 明灿上了火车,透过窗户一直看着我。 天气很热,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断往下流,所以,他会经常扶一下他的黑边眼镜。 火车启动的时候,他终于哭了。 他先是咬着嘴唇,泪水慢慢滑落,然后他咧开嘴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脸也哭得变了形。 最后,他张大嘴巴,发出号叫一样的哭声。 火车在移动。 我大声对他喊:“明灿,回去后好好耕田,好好读书。” 我抱着怀里的衬衫,看着火车把他带向远方。 自6月13日开始,所有的事一件接一件发生。 三天时间里,我经历了半个人生。 我抱着五件衬衫,坐在火车站内的一张椅子上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炼狱之路,如果说一切没有尽头的话,那么希望在何方? 现在的我,真的很像一条流浪狗,很想被人收留,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,什么都不用做。 夜幕降临的时候,我勉强站了起来,抱着衬衫离开了火车站,花了三个多小时走回市区。走到单位门口时,我才想起这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。于是我只好继续向前走,走了一站多路,看到一座天桥。 我感觉到有些饿,毕竟,有很多天没有正常吃饭了。我看到天桥上有很多小贩在摆摊,想到手上还有五件衬衫,于是我找了个地方,跟人要了几张废报纸铺在地上,把衬衫摆上去,等着人来问价。 这里的小贩白天是不敢出现的,人们通常称之为“走鬼”。他们的货物千奇百怪,有梳子、小装饰品、水果,还有各种碟片。每当看到城管人员出现,小贩们就会抱起自己的货物,转眼消失在人群中。作为一个“走鬼”,货物却是鳄鱼衬衫,想必也是创造了广州纪录吧。 由于小贩很多,所以我连天桥都上不去,只能在从人行道走上天桥的入口那里,也就是靠近马路的那里摆开了摊。 广州我认识不少人,但这个时候,我完全想不起该向谁求助。 我经商的运气看来不是很好,摆了两个多小时的地摊,居然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。我又饿又累,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了。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一点,其他小贩纷纷收工,我想着,是不是应该把摊子摆到天桥上面去。 正打算行动的时候,一簇明亮的灯光射在我的脸上。我用双手遮住眼睛,将头歪了过去,以避免强光的直射。灯光消失,我听到一辆车停了下来,车门打开,然后脚步声传来。 “不敢相信,我的天哪!”一个女人的声音说,“我不敢相信是你。” 我的眼睛在刚才强光的照射下受到刺激,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。我的胳膊被人握住,将我向前拖。我心里大急,暗暗叫苦,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城管?我心里虽然慌乱,但还没有忘记我的货物。我紧紧地把五件衬衫抱在怀里。只听到车门打开,然后,我被人整个推进车里。 好半天,我才适应过来,睁眼向前看去,正好看到一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。眼睛的主人在笑:“这里不准停车的,如果我被抄号,损失由你来赔。” 我惊讶地叫了出来:“李圣美小姐?!”我心里升起一丝喜悦,“我怎么老是遇见你?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吧?” 李圣美笑得很开心:“因为你注定要遇见我。告诉我,你刚才在做什么?真的是在做生意吗?” 我感觉有些尴尬,迟疑着点了点头。 李圣美看了看我,嘀咕道:“真是的,哪有你这样的人?每次见到你,你都比上次要倒霉一些。看看你,衣服脏得要命,脸色也很可怕,像是饿了几天一样。” 我的衣服上只是有些灰尘,说脏得要命有些言过其实。但韩国人是亚洲清洁感最强的人种之一,所以李圣美说出这样的话,并不让我吃惊。 李圣美又说:“你家在哪里?我送你回去。” “如你所言,我被开除了。现在,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。” 李圣美沉默了片刻,说:“你没有朋友吗?” “我不知道该找谁,李圣美小姐,我一个人都不想见。” “你饿吗?” “很饿。” 她把车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,说:“你等我一会儿。” 过了几分钟,她提着一大包东西回来,将东西放到车后座,然后继续驱车前行。 我看了看那个大包,问她:“好像里面有罐薯片,我可以吃吗?可以吗?” 她说:“不止有薯片,还有蛋糕和方便面。不过,不能在车里吃,会把车弄脏的,到我家再吃吧。你忍一忍。” 我问她:“你要把我带到你家去?” 她眼里带着笑意:“我正好缺个保姆,你那么老实,让你来干这个活儿,我最放心不过了。” 就像一个即将沉没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,我急切地问:“你肯收留我吗?李圣美小姐,你愿意收留我吗?” 李圣美笑眯眯地看着我:“Maybe yes,maybe no。” 虽然我和李圣美的前几次见面,每次都给我带来不好的运气,但是我现在还能怎么办呢?我放弃了我那可怜的自尊和可笑的做人原则,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,低声说:“Say yes,say yes please,please,please。” 不知道为什么,李圣美突然脸红了,她轻轻咳嗽一声,转头看着前方,做出专心开车的样子。 我害怕极了,唯恐她把我丢下,于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她:“圣美,圣美啊……” 在我的催促下,李圣美恼羞成怒,突然大声说:“哪有你这样的人!总是说些奇怪的话!听着,我的要求很严格,要是有一条违反了,我就会马上把你赶出去!你记住,每天必须六点钟就起来!每一处都不能让我看到有灰尘!还有那个……等会儿下车把座椅的外套取下来,认真清洗干净!”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,只好坐在座位上不吭声,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膝盖。 在国家举办第六届全国运动会之前,天河区就是广州的农村。 虽然不曾亲眼目睹当时的荒凉景象,但听别人说起过,当时整个天河区有很多农田,农田外,就是茂盛的野草。全运会后,天河区得到了高速发展,十余年间已经成为广州最繁华的一个区,天河的经济最发达、天河的人最多、天河的建筑最漂亮、天河的房价最贵…… 我的单位,开除我的单位,是位于东山区,李圣美的公司也在东山区。 我坐在车里,不经意地抬头,发现我们正行驶在天河北路上。 虽然我很奇怪李圣美为什么会把车开到这里来,不过,我还是忍住了没问她。 我们就这样行驶在这条宽阔的道路上,街灯划过车窗,一阵一阵,自我们的额头闪过。我看着李圣美,看着她的脸在光影中忽隐忽现。经历了十多分钟的沉默后,李圣美突然叹了口气,小声说:“真是的,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回家呢?小鱼先生,你有把人带回家的习惯吗?” 我说:“没有。” 我没有骗她,事实上,我的几个同学都有我宿舍的钥匙,不用我带,他们自己会熟练地进入我家,如识途的老马。 李圣美的眼睛看着路边的人行道,说:“你看。” 我将视线转过去,发现很多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站在路边,等待汽车停在她们身边,向她们说些“做不做生意啊”或者“多少钱”之类的话。 李圣美问我:“小鱼先生,如果你是女孩子,在你现在的处境下,你会和她们一样吗?” 我诧异地看着她,很奇怪她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。 我看着那些穿着清凉背心的女孩子,想了又想,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 李圣美微微侧过脸:“为什么?” 我说:“圣美小姐,我不知道一个人能悲惨到什么地步,我并不确认现在的我是否到了极限,或者,情况更坏一些,我也会和她们一样吧。” 李圣美没有再说话,似乎在想着什么。 几分钟之后,她将车驶进帝景苑内。 她下了车,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,手里抱着她刚才买的食品,还有一沓文档资料,以及我刚才坐过的座椅套。 这些资料,应该是她从公司带回来的,有几千页那么厚。 走到大楼入口的时候,她把钥匙取了出来,将钥匙扣夹在手指间转来转去。然后,她用拿着钥匙的手按电梯,我们一起上了九楼。一路上,她一直在玩弄她的钥匙扣,有两次还把整串钥匙掉到地板上。 到她家门口时,她用钥匙开门,开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。 我们走进屋后,她咳嗽了一声,说:“你……那个,你去洗澡吧。” 我说:“我没有换洗的衣服。” 她突然很凶地说:“为什么要我给你准备换洗衣服?啊?真是的,难道你不知道麻烦别人是很失礼的事吗?还有,你在我的地板上留下脚印了!哪有你这样的人?” 我无辜地看着她,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。 她咬着嘴唇,看也不看我:“我……非常疲倦。”然后,她掩着嘴,打了个哈欠,“你,把东西放到壁橱上,要整理好,每一页文档都必须对整齐。不行,把资料给我,应该把它们放在书房。” 她从我怀中接过几千页的资料,怒气冲冲地走进里面的屋子。 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我连她生气的原因都不知道。 她进去了大半天,再也没出来过,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。 虽然三米外就有柔软洁白的沙发,但我想了想,不敢坐上去。 我把座椅套放在地板上,然后悄悄打开一罐薯片,将薯片一片一片含进嘴里,等它软化后才咀嚼,再慢慢咽下去。我站在原地,尽量不发出声音,吃了十几片薯片后才略解饥饿。 这样的我,真的是很悲凉。 明明知道李圣美是一个恶魔一样的人,我为什么还要跟着她回来? 如果我还是个男人,就应该马上甩门离去。 如果我是个绅士的话,就应该很有礼貌地跟她道声“晚安”,感谢她所做的一切,然后毅然离开这里。 可我心里真的很害怕,不知道在怕什么。我反复问自己,终于明白,也许是这个城市太大,大得让我害怕。 在这个屋子里,我感到很安全。 这时候,李圣美出来了。 她问我:“你怎么还没有洗澡?” 我无奈地说:“我没有换洗衣服。” 李圣美大力呼吸了几下,说:“洗澡间有洗衣机,也有烘干机。你把你的衣服洗干净,烘干,继续穿就是了。” 我说:“现在快两点了,明天你还要上班。或者你先洗吧,这样你可以早一点儿休息。” 她不说话。 我不由自主地说:“你不会是在紧张吧?” 她立刻回答:“什么?这是我家,我的家!你等着,我这就去洗。记住,你洗的时候,不准用浴缸!” 说完,她又走了。 我呆了呆,取出蛋糕,一块一块地吃着。 我看看自己的脚尖,又看看自己的手,心里不断劝告自己:我已经习惯了,我还要继续习惯。就这样吧,就这样习惯吧。 第八章 羞愤交加 很多时候,我的脑海里总会泛起一些陈旧的话语,比如我五岁时就已知道“沉默是金”,也明白它所表述的确切含义,只是到了二十二岁时,在某一个时刻又突然记起这个词语,想起它的那一刻,感觉就像醍醐灌顶,似乎第一次知道有这个词的存在。 我七岁的时候,已经会背诵“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这样的诗。当李圣美把我带进她家后,我一度以为是自己写出了这句诗。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知道,世事难料。悲惨的事总是没有尽头,在黑暗的地狱里,总是难以仰望天堂。 李圣美的房子很大,应该有两百多平方米,大概是四室两厅的格局。 在有那么多房间的情况下,第一夜,她把我安排在玄关的地板上住宿。 进入她家的大门,正眼望去是两条大理石柱子,上面雕刻着梅兰竹菊的图样,很是精美。根据她的定义,我的床,就是两条柱子之间的地板。 我洗完澡,穿着干净的衣服出来后,李圣美手里拿着一杯水,坐在沙发上看着我。她说:“由于这样的事从没有发生过,所以我想了又想,你就住在玄关那里吧。” “哦。” 李圣美说:“我刚才用手摸了摸那里的地板,一点儿也不冰冷,你住在那里会很安全。” “这样啊。” 她说:“我每天早上八点起床,所以,你必须六点起来。你需要干的活儿不多,先帮我煮好早餐,一、三、五我要吃白粥和泡菜,二、四、六吃三明治和果酱。星期日就放你一天假,我自己也要有一天来享受做家务的乐趣。记住,每天都要有一杯牛奶,还要有一片煎蛋,不能煎太老,也不能太生,要看起来很新鲜,有活力,让人感觉放进嘴里就可以融化。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?” “明白。” 她喝了口水,继续说:“做完早餐,你应该把我出门要穿的鞋子擦干净,不能有一点儿灰尘在鞋面上,鞋底也要擦得很清爽。” 我感觉真是沮丧极了,但还是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” 她站了起来:“我要睡了,你也休息吧。我可不是在关心你,是怕你明天没精神工作。”走到房间门口时,她又说,“那个……我带你进我家,绝对没有别的意思,就是想找个人帮我干活儿,我自己很明白的,真的就是这个原因。要是我忘记了,你要随时提醒我。” 我昏昏然回答:“明白了。如果你忘了这个原因,我会提醒你的。” 等她不见了以后,我才走到那块地板上,把自己放平在地上。身体疲惫,内心更加累,很快就沉沉入睡了。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时间,竟然是下午四点! 我吓得不轻,慌忙起身,却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淡绿色的毯子。我掀掉毯子,连忙跑到厨房,打算抓紧时间做点儿什么东西来给她吃,全然没想到她已经出去了。 路过饭厅的时候,我发现餐桌上摆着一个大碗,还有四个小碟子,然后我发现冰箱上贴着一张小纸条,还有一张白纸。 小纸条上写的是: “真叫人难过。小鱼先生,第一天你就把事情搞砸了。好好反省一下吧。桌子上有粥和菜,吃完收拾干净。我不喜欢家里有凌乱的感觉。” 我取下那张白纸,坐到餐桌边上。 餐桌中央是一碗白粥,表面结了一层薄膜。另外有一碟辣白菜,一小碗酱肉汤,还有一片煎鸡蛋。最后一个碟子里,放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泡菜。 看着这些清爽的小菜,我一下子感觉饿极了。 这些菜,应该是李圣美做的早餐。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,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称呼它们为早餐。 不管怎么说,我还是端起大碗,三下五除二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。 吃完了,我才拿起那张白纸,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。 “主仆契约。” 看到标题,我就呛了一口气。 “纲领:圣美的意志高于一切;圣美说的每一句话,小鱼必须无条件赞同;圣美谈及每一个想法,小鱼必须全心全意地去完成它。 “第一条,小鱼每天都要擦洗地板,两个礼拜负责打蜡一次。每一面窗户,都要保持清洁光滑,每一件家具、家电也要保持整洁。在家里,任何一个角落,都不允许出现灰尘。 “第二条,圣美的外衣,小鱼每天都要认真清洗,熨烫整齐。家里的窗帘、沙发的布套,还有床单、被套,每个礼拜必须至少清洗一次。 “第三条,圣美需要采购时,小鱼必须担负全程运输职能。圣美心情不愉快的时候,小鱼必须表演歌舞,开导圣美。” 接下来,还有一些更加苛刻的要求,另外,她更规定了具体的操作时间,比如哪个时间该干什么活儿。 我大概算了一下,按照她的要求。我每天最少要干二十个小时的家务,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做家务的。 李明灿那份合同我曾经看过,当时觉得真是不公平,现在看到李圣美制定的契约,我才知道,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。 直到第十三条,她才提到了我的权益。 “第十三条,本契约暂行实施时间为两个月,小鱼先生在完成全部义务后,将获得两百元人民币的报酬。如果小鱼的执行情况不能令圣美满意,那么圣美有权利扣除相应的报酬。” 这是一份用电脑打印出来的契约,在签名栏那里,李圣美用中、韩、英三国文字签下自己的大名,字体看起来十分娟秀。 我垂着头,看着这份很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为“丧权辱国”的契约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 签,还是不签。 是个问题。 很多科学家都说,人的潜力是无穷的。在我看来,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,人的忍耐是没有极限的。把碗筷洗完,放进消毒柜,我依然没有作出决定。 这份契约真的很苛刻,换作6月13日以前的我,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撕成碎片,把它当成一个笑话来看。 我想了很久,决定把那份契约藏起来,如果李圣美几天之内也没发现,那么她很快就会忘记这份契约吧。 我看了看表,快下午五点了。我不知道李圣美什么时候回家,就决定把客厅整理一下。 我找到一个小桶,又找了一块抹布,拎了半桶水,把抹布放进桶里,然后拿上清洁剂,开始擦洗客厅的地板。这个客厅大约有五十平方米,看起来似乎不算大,但要把它全部擦完,也是件很累人的事。 我努力擦着,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完工。此刻的我,额头出了大汗,腰也酸,背也疼,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很多。 其实地板并不怎么脏,一开始拎来的那桶水到现在还没变黑,只是显得混浊了些。 由于弯腰太久,我感到有些不舒服,就站了起来,揉着腰。 我打算休息一会儿,就把沙发套拆下来清洗。 这时候,大门一响,李圣美回来了。 她今天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衣、白色的长裤。 她说:“为什么不问候我?” 我呆了呆:“什么?” 李圣美说:“你该对我说‘你回来了’。” “你回来了。” 她走到我身边,看到水桶和抹布,满意地点了点头:“让我检查一下你的工作成果。”然后,她蹲下去,用手指在地板上擦拭。 我的手机响了,有新的短信。 我一手撑着腰,一手打开看。 “她说,那个男人是她经历过的最棒的男人,感觉过去的三年白活了。” 我眼冒金星,站也站不稳。 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,我已经找到一个角落疗伤,这条短信一来,又狠狠地将我抽醒,警告我自虐式的麻醉不能解决问题。 “然而,那个男人注定了是在玩弄她。等她再次堕胎的时候,她会明白。” 我受不了,用最后的力气把手机扔了出去,然后,整个人软倒在地上。 水桶被我撞翻,我和李圣美一起倒在水泊中。 手机悠悠向前飞去,砸在一个青花瓷瓶上,瓷器和手机一起掉在地板上,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。 看着一片狼藉的客厅,李圣美脸色白得可怕,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。 我心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,跪坐在地板上,向李圣美鞠了一躬:“实在对不起。我会把这里恢复原样,然后就离开。至于那个瓷瓶,请告诉我价格,我一定会赔偿给您。” 我说:“我真是一个不可原谅的人,圣美小姐,谢谢您的关照。” 李圣美嘴一扁,终于哭了出来:“啊?你怎么可以这样?我难过死了。” 我低声道歉,不断安慰她,她还是哭个不停。 我和她,就这样面对面跪坐着,最后,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 过了好久,我咬着牙说:“我这就把这里收拾干净,你别难过了。” 她抽泣着说:“就算你把这里恢复原样,我心情不好的话,还是一样难过。” 本来,看到那两条短信后,我感觉世界末日已经来临,李圣美哭闹过后,我除了感觉心里空荡荡的,那方面的刺激也减少了很多。 听她这么说,我就问她:“圣美小姐,要怎么样你才能不难过呢?” 她擦了擦眼泪,盯着我看了又看:“你快背诗!” 我呆了呆。 她的眼泪不再流出来,声音也变得凶了些:“站起来,背诵唐诗。” 无奈之下,我只好站起来。 此刻我心里乱糟糟的,哪里想得起什么唐诗啊。 李圣美说:“你先想好,等我去洗澡,换好衣服你再背给我听。” 她回来的时候,穿了一件白色的浴袍,整个人盘腿坐在沙发上,说:“背诗!” 我干巴巴地念道:“向晚意不适,驱车登古原。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” 她听完,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,拍了拍手掌,说:“写得真好。继续。” 我又背:“君问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。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。” “真是的,”她抱怨说,“那么好的诗,被你这样的人念着,你该感到惭愧。” 我说:“圣美小姐,我脑袋很晕,很多诗都不记得了,等过几天我再给你背好吗?” 她立刻说:“不行,继续背下去!” 我心里暗暗叫苦,虽然我是古汉语专业毕业,但对唐诗确实掌握得不多,平时也许能背个几十首,但现在的状态,能记起刚才那两首就已经不错了。 看到我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,她的眼神逐渐变得严厉起来。 我突然想到,她是韩国人,我随便背点东西给她听,她未必能听出来。 在这种侥幸心理下,我张口背着:“秋天到了,一群大雁往南飞,一会儿排成‘人’字,一会儿排成‘一’字……” 她面无表情,问我:“这是谁写的诗?” 我硬着头皮回答:“我不知道,可能是骆宾王吧。说起骆宾王,他还有一首名传千古的诗……” 李圣美瞪着我:“你竟然敢撒谎!真是可恶!为了惩罚你,你必须做出动作。每念一句诗,你必须做出相应的动作!” 我头都大了:“圣美小姐,我可不会跳舞呀!” 她冷冷地看着我,用眼神压迫我。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她,哀求着:“圣美,圣美啊……” 我不敢想象几小时前屈辱的一幕。 在李圣美的逼迫下,我在她面前跳起了舞——先是僵硬地扭动身体、摇晃着脑袋,然后她提出抗议,要我更加投入些。我不得不把手举起来,随着我朗诵的诗歌做出动作。 这种舞极富羞辱性,有时候需要把双手抬过头顶,合十向天,然后扭动腰,脸上要表现出神秘的笑容。做到这个程度她依然不满意,依然再提出要求。 后来,在她的提示和诱导下——是的,她不断用语言诱惑我、对我眨眼睛、咬嘴唇,偶尔也会给一个微笑——用尽一切办法让我就范,让我把手摊开,把手掌贴在自己的臀部,装作是自己的两只翅膀,不断做出飞舞的动作。 那个样子,活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鸭子。 我就这样扑腾着翅膀在客厅里一步一步飞着。 整整给她表演了两个小时,最后给她唱了几首儿歌,她才放过我。 在她的监视下,我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,又给她削了一个苹果,然后,她又要求我拿着拖布当麦克风,给她唱朝鲜民歌。 我告诉她我根本不会,她就从沙发上跳起来,兴致勃勃地和我并排站在一起,共同握着那把拖布。她唱一句,然后逼我跟着她唱。 等我终于能把一首《阿妈妮》唱下来的时候,已经疲惫得无法站立,浑身都是汗,两条腿偶尔会抽搐一下。 折腾了一个晚上,她终于告诉我她不难过了。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一切都很有趣,但对我这样一个刚刚经历过三天地狱般的历练,然后又丢掉工作的人来说,李圣美恶魔般的表现,真的很让我痛苦。 我感觉自己没有灵魂了,像一具机器人,听任她的摆布。 当她告诉我“我们家小鱼真是厉害呀,真让人开心”的时候,我说:“好了,李圣美小姐,你现在不难过了。那个瓷瓶,我会赔给你的。我现在就离开,以后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了。” 她呆了呆,看着我,没有说话。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玄关那里,抱起那五件衬衫,慢慢穿上鞋子,把手搭在大门的扶手上。 她突然说:“不要走……” 我回头,看到她穿着白色的浴袍,一只腿跪在沙发的扶手上,一只腿站在地上,咬着嘴唇看我。她的两只手握在一起,手指在扭动,似乎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。 我微微向她鞠躬,说:“给你添麻烦了,我会补偿的。” 她突然说:“你不要睡玄关了,从今天起你就可以睡沙发……要是还不行,我明天就收拾一间房出来,以后那个房间就给你住。” 我心里毫无感觉,说:“我想,我还是回到城市吧。” 她胸脯在起伏,突然大叫:“真是小气的男人!” 我心里有些生气:“圣美小姐,我建议你去买个大玩具,不管你怎么玩弄它,它绝对会听话的。” 她一下子站直了身体:“我不要玩具!不要玩具!不要!不要!不要!就是不要!不要玩具…… “不要走…… “你不要走……”她一面重复着,一面后退。 她向自己的卧室退去,说:“我现在睡觉了,你马上休息,明天还要早起,要煮早餐,要擦地……如果你累的话,可以过几天再干活儿。” 她慢慢地消失在客厅侧面的通道里。 我感觉这个女孩子简直变化无常,让人难以捉摸。我摇了摇头,抱着衬衫,走出大门。 大门在背后合上,发出砰的一声闷响。 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。 或者说,我的灵魂被某个未知的力量控制着,让我无法抵抗命运的羞辱。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面对自己、面对自己的过去、面对无法赎救的命运。 我只知道一点,无法逃避,只能忍耐,我要等到圣光降临到头上的那一天。 我抱着那五件衬衫,乘电梯下到一楼,走到大楼出口时,发现外面下着暴雨。 雨不知道下了多久,哗啦哗啦的声音很大。我伸出手,雨点打得我的掌心一阵阵发疼。我掏出烟盒,取出最后一支被水泡过的、皱巴巴的烟。 大楼值班的保安从监控室走了过来,看了看外面,微笑着对我说:“很大的雨。” 他说:“您需要我去把您的车开过来吗?” 我怔住了。 他说:“您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,我想您一定是把车停在露天场地了。” “我没车。” 住在这里的人会没车?他也许以为我是在开玩笑,就干笑了几声,礼貌地向我告别走了回去。 我叫住了他:“请等一等。” 他回头问:“请问有什么事?” 我迟疑了一下,问他:“这世界上会不会有鬼?失礼了,我找不到人问。” 他说:“我认为没有。” 他看起来很憨厚,很纯朴。听了他的回答,我一直飘来荡去、无法靠岸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。 我跟他握了握手,说:“谢谢你,我也相信没有。” 雨越下越大,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 我伫立在大楼出口处,想着是不是就这样冒着大雨投入广州。 第九章 失而复得 我站在台阶上,看着下个不停的雨。这是雨幕。 心里一直有冲进雨中的冲动,但看着怀中的五件衬衫,我犹豫了。这是我现在唯一的财产,被雨淋过后,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。 雨还在下,从地下停车场那里投过来昏黄的灯光,一辆汽车缓缓驶了过来。 汽车驶到我面前的台阶前停了下来,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,发出单调的声音。副驾驶座位旁边的车门打开了,车里传出音乐声。 若仔细听的话,可以分辨出是卡朋特的Make Believe It is Your First Time。 李圣美坐在车里看着我,说:“你要去哪里?我送你。” 她穿着一件低胸连衣裙,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短上衣,头发用紫色的蝴蝶结束住,垂在她左边的肩头。 我抱着衬衣坐了上去,关紧车门。 她不再说话,启动汽车。 汽车驶出帝景苑,顺着龙口西路往下走,走到路的尽头时,她绕过好又多超市,向右转去,到了十字路口,她又转,向着天河南二路的方向驶去。 我和她,坐在车里,在瓢泼大雨中,游荡在广州的黑夜里。 车里一直放着音乐,她在反复听那首歌。 我靠在车窗上,看着暴雨敲打大地。 她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随意地开着车。 我们绕了好多弯路。 我们去了珠江新城,然后又去了五羊新城,绕着天河体育中心转了一圈,又把车开过珠江大桥。 最后,她把车开到二沙岛上,一圈一圈地绕着星海音乐学院、游泳馆和各类别墅,转个不停。 车的速度并不快,平缓地行驶在雨中,车轮过去,连地上的积水也溅不起水花。 她累了,把车停在珠江边上,车灯射出长长的光柱,投射到江面上。 我说:“换我来开吧。” 她说:“我们去哪里?” 我说:“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。” 她摇头。 我把衬衣放到后座上,然后移动身体,示意她跟我换座位。 她勉强离开座位,从我上方移动过来,我的手抓住方向盘时,她坐在了我的大腿上。 我的鼻子靠在她的肩膀上,闻到了清新的味道,然后,她的头发盖住了我的脸。 然后,我把脸靠在她的背上,哭了出来。 她一动不动,我的泪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衣服。 这个样子的我们,很难交错而过。 她轻轻推了推我,把我按回原来的座位,她自己坐到驾驶座上。 她递了块手绢过来。 我捂住脸说:“真是对不起,失礼了,请你不要见怪。” 她说:“不只是失恋那么简单吧?” 我擦干眼泪,说:“是的。” 她说:“你究竟在害怕什么?在逃避什么?” 我沉默。 她看着我,说:“首尔吗?” 我打了个哆嗦,说:“圣美小姐,你给我讲讲童话好吗?” 她带着疑惑的表情,说:“什么?” 我说:“你看到了,我现在简直就是个垃圾,那你能不能给我讲个关于垃圾的童话?比如,给我描述一下有多么美好的前途、多么幸福的生活在等着我……” 她说:“这样啊。” 她笑了笑,说:“好吧。有一个很软弱、很可怜的男人,反正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男人,没有家,没有食物,没有人关心他,全世界的人都讨厌他。” 她一边想一边说:“其实呢,这个男人很有艺术气质哦,他后来发奋读书学习,然后去拍电影,然后呢,他拍出了很好很好的电影,得了很多大奖,然后呢,他有了很多很多的金钱,娶了最美丽、最纯洁的姑娘,从此以后,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” 她笑了笑:“其实呢,这个男人不是艺术家,他很有才华,他努力上进,进入了大公司,他不但懂管理,还懂金融。很快,他就接管了一个大公司,还买了很多赚钱的股票,还创办了几个基金。他买了游艇……” 她显然也说不下去了,又笑了笑,说:“其实呢,其实没有其实。这个男人就是很可怜、很孤单,他总是在害怕,但他遇到了圣美。” 她脸红了。 我也有些尴尬。 这样的话,听起来总是有些不自在的。 我这种男人,落魄得像只落水狗,又怎么可能遇到像她这么优秀的姑娘,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呢? 圣美是个好心的姑娘,她是在安慰我、开导我。 她低声说:“小鱼……小鱼,你不能逃避,勇敢地面对吧。” 我精神一阵动荡,心里终于拿定了主意,决定按圣美说的那样,拿出勇气来解决这件事。我思潮起伏,半晌才说:“圣美,谢谢你。”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,说:“那把契约签了好吗?” 我脑袋轰的一声响,半天不敢作声。 她狡猾地笑了笑:“你把契约藏在冰箱里面了,以为我发现不了吗?” 我说:“8月以后,我需要一笔钱,所以,我要去挣钱。关于那个契约……” 她说:“那我们回去把契约改掉,规定好在家你就必须听我的话,其余时间我不管你,好不好?” 我硬着头皮说:“关于煮饭、洗衣的事……” 她说:“其实我很喜欢做家务的,但是我更喜欢你和我一起做。” 我颓然道:“好吧,听你的,我们一起做家务。” 雨停下来的时候,天也快亮了。 我和她坐在车里看完日出,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多。 她说:“还好今天是星期日,不然这个样子去公司就太不体面了。” 我说:“那我们回家吧。” 她笑着看我:“回什么地方?” 我有些尴尬,说:“回你家。” 她马上说:“那可不行。” 我真是有些担心,唯恐她又说出“我的家是我的”之类的话。还好,她笑眯眯地说:“今天是星期日,是采购的日子,我们去好又多超市买东西吧。” 她掉转车头,随意问我:“你认识我的车是什么牌子吗?” 我说:“是现代吧,还是大宇?你的经济条件看起来很不错,为什么不开宝马或者奔驰?” 她说:“是现代,但是,是很特别的现代。去年的时候,我去参加华南车展,这辆车是中国区唯一的一件样品,他们刚开始不肯卖的,是我强行买下来的。” 我迟疑着说:“那么?” 李圣美笑了笑:“所以,你刚才要开我的车是不行的,因为它有一些特别的地方,和一般的车不太一样。以后呢,你要是想学开这辆车,我会教你的。” 会有以后吗? 我靠在椅背上,摸了摸烟盒,发现烟已经没有了。 半个小时后,她把车开回天河区,停在一个大超市前面。 然后,我跟在她后面,一起进入超市采购物品。 她领着我上了二楼,那里是卖衣服的地方。 她低声跟我说:“你没有换洗的衣服,先在这里买几件吧。由于你没有经济收入,所以,我只能带你来这里买。如果带你去巴黎春天的话,你会欠下很多钱的。” 我愣了愣:“什么?” 她说:“我先借钱给你买衣服,以后你要还的。” 虽然是早上,超市里人还是很多,她说话的声音很轻,我们周围的人还是听到了这句话,纷纷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。 我感到十分尴尬,但是也没办法,只好跟她说:“我一定会还你的。” 十分钟后,我发现这一次购物算得上是又一次灾难性旅行。 每当我看上某件衣服,李圣美往往会看都不看,直接叫我放下。她会按她的眼光来给我选衣服。她叫我站直,然后就拿着衣服在我身上比画。我试了一百多次,感到疲惫极了。 我小声提醒她:“我是借你的钱买衣服啊,又不是你免费给我买,能让我自己做主吗?” 她说:“那可不行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事情就是这样子的,你不能剥夺女人的乐趣。” 我不能理解她的话,但我确认了一件事,李圣美很可能和美国电视剧《六人行》中的那个莫妮卡一样,是个真正的控制狂。 最后,她给我挑选了十多件衣服和裤子。 接下来,事情发展得更加让人难以置信。 她开始帮我挑选内裤和袜子。 我闭上眼睛,难堪地转过身去,因为她在和营业员咨询,是条纹的比较好看还是斑点的比较好看,纯棉含量为多少更加让人舒服。 在她们面前,我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。 我虽然没有看她们,但我知道,她和几个营业员的目光一直在打量我。这样的感觉真不好受。当她们达成共识后,我听到一个营业员在跟她嘀咕:“您的老公那么有钱,怎么会来这里买衣服啊?” 李圣美说:“啊?老公?” 营业员说:“您真是大美人,您的老公如果不是非常有钱,怎么能娶得上您这样的太太呢?” 李圣美说:“他……他很邋遢的。” 营业员说:“那可不好。您要好好教导他才是。” 李圣美含笑看着我:“可不是嘛。” 我立刻闭上眼睛,装作没有听到她们说话。 挑选完衣服,她把衣服全部放进购物车,然后让我推着,跟在她后面向一楼走去。 一路上她老是在笑,一边笑一边打量我。我接触到她笑盈盈的眼神,就会马上掉转视线,感觉浑身不自在。 到了一楼大厅后,她走在货架中间,看到要买的东西就拿起来,放进推车里。 很快,这辆车就装满了。 没办法,我又拉了一辆。 走到糖果货架时,我和她同时伸手,拿住了一罐徐福记的润喉糖。 她说:“我要薄荷的。” 我同时也说:“拿薄荷的。” 我讷讷道:“怎么,你也吃这个?” 李圣美微微一笑:“因为它便宜啊。” 我说:“可是你那么有钱。” “有钱也要买合适的东西。” 我心里有些感慨,却没有说什么。 她真是很会购物,直到两个购物车都装得满满的,她才拉着我走向出口。 我推着一辆车,拉着一辆车,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喜悦的感觉,就跟她说:“这里的气氛真好,让人感觉很幸福。” 她瞪了我一眼:“真是的,那么多人,还有很古怪的气味,气氛一点儿都不好。” 话虽如此,我还是看到她眼里藏着笑意。 等到我们结完账,把货物搬进车里后,她跟我说:“现在你欠我一千四百二十元,四舍五入的话就是一千五百元,记得要赚钱还我。” 我苦笑,哪里敢跟她核账,只好点头说:“从明天起,我就去外面赚钱。” 回到小区,她把车停好后,我说:“你能……能不能借一千块钱给我?” 她说:“什么?” 我说:“我的手机坏了,想买个新的。” 她看了看我,说:“我陪你去买,钱可不能直接交给你。” 我苦笑:“那好吧。” 她带着我来到一个手机大卖场,给我买了一个五百一十元的手机。然后,她又把账记了下来,告诉我现在欠她两千一百元。 按照她这种可怕的计算方法,也许用不了多久,我欠她的钱就会变成一个天文数字。 走出手机卖场后,我越想越不对劲,一赌气,索性对她说:“我还要买烟,我没烟抽了。” 她果断地说:“不行!绝对不能买烟!我家里不准吸烟。” 我说:“没烟的话,我就没办法思考,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赚钱了,那欠你的钱……” 她犹豫了一下,说:“那好吧,只给你买一包,而且你只能在外面抽。” 我们走进一家便利店,她对店员说:“给我拿包烟,要最便宜的。” 我无语。 店员说:“双喜行吗?只要十元钱。” 李圣美问他:“啊?哪有这样的事。有没有一元钱的?” 店员挠了挠头,为难地说:“对不起,没有那样的烟。” 李圣美说:“那我不管,我要买最便宜的烟。” 我本来站在李圣美身后,听了这些话,就悄悄走到门外,感觉真是让人难堪。 隔着玻璃窗,我可以看到她在和店员争论,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话,店员反而被她训斥得连连道歉。面对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人,想必谁都会头疼万分吧。 店员都快被她说哭了。 到了最后,我看到店员哭丧着脸,把自己身上的烟拿了出来,是那种红色的红河,然后李圣美拿了一元的硬币给他,捏着那包红河走了出来。 她气呼呼地走出来,把烟递给我:“拿去!现在欠我两千二百元了。” 我急了:“你只花了一元,怎么成一百元了?” 她说:“一百元以下不好计算,所以零头全部折算上去。” 我一看,烟盒里只有三支烟了。 我没话说了,真是彻底无语。 她推了推我:“你的要求全满足了,今天回去好好休息一下,从明天起,你就要去努力挣钱了。” 回到家,她换了衣服,自己取出水果和零食,躺在沙发上看影碟,是一部很有名的歌舞片,叫《大河之舞》。看她的样子,真是十分惬意。 爱尔兰的音乐总是十分迷人,在这样仙乐飘飘的气氛中,我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。 坐在沙发上会显得很唐突,坐在地板上又太没有尊严了。 我站在玄关那里待了好半天,终于想到了可以让自己感觉自在的地方。 我悄悄走进卫生间,把马桶盖放下,坐在马桶上。 然后我把手机卡放进手机内。里面有很多短信,还有很多未接电话。 我闭上眼,呼吸了好几口气,让自己平静下来。 然后,我两手握着手机,查看短信。 大部分短信都是朋友发来的,也有晨曦和邓杰的一些安慰信息。 翻到最后一条时,我终于看到了我要面对的。 “您快崩溃了吗?炼狱的路并不总是悲苦。走下去,走下去吧,不会打扰你了。9月会是个好季节。” 我长出了一口气。 我一直在马桶上坐着,思考究竟该怎么去赚钱。我是学古汉语的,就业范围十分狭窄。再说,毕业三年了,一直待在国家机关,什么工作经验都没有。如果我是一个企业的老板,会要这么一个人进公司吗?也许,可以找一家报社,给他们做校对。不过,这个工作好像工资不高。我算了算,8月要见父母,最少要两万元钱;然后要去韩国,最少要三万元,还要还李圣美的钱,那么,我一定要在两个月内挣到六万元钱。 到了这个时候,我终于发现问题非常严重。 广州的就业情况,并不让人乐观。 在我了解的范围内,大部分人只有三千左右的收入。更糟糕的是,很多大学生只拿一千多的工资。而我的情况,恐怕连一千多的工作也找不到。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,洗手间里的电话响了。我接了起来,李圣美在叫:“你过来!你掉进马桶了吗?快出来。我要看到你!”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,走回客厅,对她勉强笑了笑。 她指着左边的沙发说:“坐下,你快看电视。他一秒钟可以踢地面三十多次,太了不起了。” 我坐了下来,看着电视里正在表演的踢踏舞。 李圣美的吃相真是叫人不敢恭维,她拿起一个苹果,一口咬下去,把嘴都撑圆了。 我说:“关于那个……你们公司的员工,一般收入是多少啊?” 她嚼着苹果,含混不清地说:“你说我吗?” 我摇头,说:“那些刚进你们公司的中国员工,一个月薪水有多少啊?” 她说:“工资都是三百七十元人民币。非常优秀的话,是七百八十元。” 我吓了一跳:“什么?” 她说:“一般员工还有一些补贴,比如洗理补助一千二,交通补助六百,通信补助八百,还有一些别的费用,大概是五百左右。” 我算了算,说:“你真是厉害呀,连入门员工的工资都这么清楚。那么一共是三千多?” 她说:“三千五左右吧。工作表现突出的话,还有几百元奖金。” 我忍不住问她:“那你呢?” 她笑了:“那我可不知道,也不能告诉你。” 她调小电视音量,不怀好意地看着我:“怎么了?你不会是有不好的想法吧?” “不好的想法?” 她说:“你是不是想进我的公司?我告诉你,一点儿可能都没有。你完全不合格嘛。” 第十章 恶魔圣美 不可否认,在马桶上思索良久之后,我心里确实存有一丝侥幸心理。 李圣美是个好心的姑娘,最起码,经过几天的接触,我知道她是个很善良、很愿意帮助人的女孩子,尽管有时候并不那么可爱,甚至让人讨厌。 跟她谈起这个事的时候,我是很期待她邀请我加入她公司的,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,还没提出要求,她就告诉我“完全不合格”。 她歪着脑袋看我:“怎么了?灰心了呀。要是找不到工作,我可以把你介绍进其他公司。” 我黑着脸站了起来:“不必麻烦你了,我自己想办法。告诉你圣美,自以为是的人最让人讨厌了。晚饭你来煮!我有事情要忙!” 然后,我又跑进洗手间,坐在马桶上考虑前途的问题。我决定了,明天就去人才市场,问题是,门票钱我都没有,难道又要去跟她借?而且,就算进了人才市场,我这样的人,能找到什么工作呢?我想得头都痛了。 刚坐下没多久,手机响了,是黄华生。 我说:“有什么事?” 他说:“我打电话到你宿舍没人接,然后打你单位电话,他们说你蒸发了。” “我被开除了,现在一个人流浪着,苦啊。” “酷!这几天你都流浪街头?” “也许更糟糕。” 他说:“为什么不找我?废话不说了,把你的卡号给我,要中国银行的。” 我心里一阵温暖,说:“不必了,我撑得下去。” 他说:“我找你有事,有件事想和你合作。” 我愣了。 这个世界上,我可能是最了解黄华生的人。从认识他那天开始,基本上,他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。在大学的时候,他就属于提着鸟笼、牵着名狗满街逛的人。你可以在网吧发现他的踪影,在校园附近的餐厅里看到他在吃饭,也可以在桑拿房、KTV里找到他在喝酒、唱歌,唯一不可能的事就是发现他在教室里上课。 他家里有个小工厂,所以经济条件不算差。从大学毕业到现在,他恐怕已经花掉家里一百多万了。这么一个人,突然用很正经的语气说出“合作”两个字,难免不叫人感到吃惊。 我随意问他:“什么事情?” 他说:“老鱼,你知道的,很多生意只有一两年的生命周期,过了这个阶段,什么钱都挣不到了,只能给其他先做的人擦屁股。” 我说:“你是不是吃错药了,突然跟我谈什么生意?” “我找了个项目,只问你一句,敢不敢做。” 听起来他不像是在开玩笑,我认真地问他:“什么项目?” 他说:“你知不知道××的日本原声碟在大陆卖多少钱一张?” 我犹豫着回答:“大概要几十元吧。” 他打断我:“别扯淡了,我跟你说,可以卖到两百多!我这边的进价是多少你知道吗?五万块一吨。” 我吓了一跳:“一吨?” 他说:“没错,就是一吨。做这个生意是按吨来计算的。我跟你说,我认识了几个兄弟,他们是专门做远洋贸易的,一次可以给我带十个集装箱,一箱大概是二十三吨。” 我说:“你运几十吨她的唱片进来,那就不值钱了。” 他大笑:“你真是个白痴。肯定还有其他类型的嘛,比如摇滚、爵士,还有其他走红的音乐碟、电影碟,赚钱要赚到你笑。” 我问他:“在香港交易吗?” 他说:“当然不是,香港管得很严。一般在公海上转船,然后直接拉到大陆。” 我感觉里面问题很大:“我虽然不了解这个生意,但也知道几年前就有人在做了,现在做哪里还有机会。” 他说:“别那么多废话了,反正我有渠道,你做还是不做?” 我问:“我能做什么?” 他说:“你负责大陆那边,先要帮我搞定几艘平底船,然后帮我确定市场价格,之后负责帮我联络下线经销商。记住,分货能力在一百吨以下的根本不用考虑,我不想把这个生意做得太烂。” 我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,但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。不管怎么说,黄华生是我的兄弟,他不可能害我,再说,我现在这个样子又有什么值得害的呢? 按照黄华生所说的,前景美妙得像是个梦,让人根本不敢相信。 黄华生说:“老鱼,人一辈子要发财的话,也就那么一两年的时间,过了这村,就没这店了。你先想想,过两天给我答复。”说完,他就挂断了电话。 我坐在马桶上,仔细想着这些问题。 突然,我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。 自6月13日开始,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不断发生,像精密的齿轮一样丝丝入扣,将我碾得体无完肤,总有一种力量在层层打压我,将我一路推向深渊。 每当我认为已经到达最低谷的时候,这股力量又会狠命一压,把我压向更深的地方。 唯一的例外就是李圣美的出现。 圣美让我变得更简单。 莫非,真的有只命运之手在操控一切? 我看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,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 这时候,圣美又在叫我了。 她没有打洗手间的电话,而是直接砰砰砰地在敲洗手间的门:“快出来!你不能老是躲在洗手间!真叫人气愤。就算伤了你的自尊心,你也不应该这么小气嘛!” 我打开门,她端着个果盘站在门外。 她拿起一串葡萄,问我:“吃吗?” 广州的6月,是全年十二个月中雨最多的一个月。 广州的雨,与其他城市也完全不一样,十分钟前还是阳光灿烂,现在狂暴的大雨又下了起来,仿佛无须蓄势过程,没有前奏,一下子就达到了顶峰。 天一下子黑了。 洗手间的格局是这样的,长约三米,宽有两米多。进门后,靠左的一面是盥洗台,还有放置各类洗漱用品的架子,尽头靠墙的地方是马桶;右边是一个冲浪浴缸,顶头是淋浴喷头。 最里面是一块两米见方的玻璃窗,窗台距离地面只有六十公分的样子,宽有五十公分,人可以很舒服地坐到窗台上,俯视外面的世界。 李圣美把果盘塞到我手里,然后满脸狐疑地把头伸到我背后,使劲用鼻子嗅了嗅里面的气息,问:“你不是在里面抽烟吧?” “没有的事。” 她绕过我,走到洗手间尽头,然后脱掉拖鞋,踩在马桶上,双手搭在窗台上,一翻身坐上了窗台。我一直看着她的举动,感觉这个人真是奇怪。她把整个人靠在玻璃窗上,然后拍了拍外面的窗台,说:“过来,陪我看雨。另外,你会调酒吗?” 我说:“会一点儿。技术不好的。” 她问:“会调哪一种?” 我犹豫了一下,说:“红粉佳人、血玛丽……以前我经常调特吉拉泡给自己喝。” 她说:“好了,就给我调杯血玛丽,一面看雨,一面喝血玛丽,这样才不会太孤独呀。你知道酒柜在哪里的,材料都很齐的,快去。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就把果盘放到她身边,然后向酒柜走去。 所谓的酒柜,就在客厅和饭厅连接的地方,里面摆着十几瓶酒,没有十分名贵的。我略略看了看,不外乎是伏特加、歌顿、朗姆之类的,最多的是真露。 我个人认为,血玛丽是最难喝的一种,味道不但古怪,而且刺激性太强。李圣美为什么爱喝这种酒让人感到不解,也许,是因为雨天让人容易寂寞吧。 我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,走到厨房,找了个玻璃杯,先把酒倒进去,然后胡乱掺了些番茄汁、辣椒汁,又加了些盐和胡椒。我偷偷看了看洗手间的方向,见她没有注意这边,就拿了根筷子在杯子里搅了几下,弄成稀糊糊的一杯。调好后,我闻闻了味道,差点儿没把我熏翻。 这个样子拿过去,一定会被骂的。 没办法,我切了几片柠檬,强行挤了点柠檬汁进去,然后用柠檬片沿着杯口涂了几次。 做完这一切,我才胆战心惊地拿着这杯酒走到她身边。 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,神态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暴雨,像一个三岁的小孩那么天真。 等我走到她身边,她回过头,用手将自己的双颊捏起来,嘴嘟着,然后笑嘻嘻地说:“像不像一只麻雀张嘴呀?” 我本来满腹心事,看到她这个怪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。 她得意死了,继续捏着,捏得更加用力,上唇与下唇之间形成四十五度的角,洁白的牙齿也露了出来。 粉色的嘴唇就这样噘着,原本的杏仁眼被挤成了圆鼓鼓的模样,像她自己说的那样,非常像一只麻雀,而且是那种不懂事的小麻雀。 我把酒杯放在窗台上,捂着肚子,笑得直不起腰。 她终于忍不住了,松开手,发出清脆的笑声,头发和肩膀也跟着颤动。 我擦了擦眼泪,用力吸了一口气,说:“以后别这样了,会把人笑死的。” 她拍了拍身边的窗台,说:“快上来,雨蒙蒙的广州真是好看。” 我爬了上去,和她并排坐着。 她一边看着窗外,一边喝了口酒。 我紧张万分地看着她。 她却没有丝毫不良反应。 莫非她看雨看得太专注,还是她本来就爱喝这种怪酒? 过了一会儿,她又喝了一口,说:“这酒好怪,怎么比我以前喝的要好一些?” 听了这话,我一下子目瞪口呆。 她问我:“你怎么调的?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想了又想,应该是我没有加李派林喼汁,又滴了些柠檬汁的缘故,所以会显得呛味不足,多了些清新。 不过,我不敢把这个原因告诉她,只好说:“可能是你心情好的缘故吧。” 她又喝了一口,轻轻晃着手里的酒杯,说:“以后还要给我调。” “是。” 她说:“不管发生什么事,我叫你调,你一定要调好再做其他事。” “是。” 两个人并排坐着看雨景。 我问她:“圣美,你觉得我能挣到钱吗?” 她说:“如果一个人非常想挣钱,非常非常的想,那他一定能挣到钱。我父亲跟我说过,一个人生命中的百分之九十的财富,是在他百分之一的生命中赚来的。如果你非常想的话,你的百分之一就会到来。” “哦。” 她笑着看我:“记住,要非常非常想,起床想、走路想、吃饭想、睡着了也想。” 听了她的话,我信心大增,感觉前途光明了很多。 心情开朗起来,我也笑着跟她说:“你为什么不擦香水?” 她警惕地看着我:“奇怪死了,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?” 我说:“不擦香水的女人是最危险的,因为她们知道自己的优势,不会让香水把男人引入歧途,而让男人专注她们本身。” 李圣美敲了我脑袋一下:“我让你专注了吗?哪有你这样的人!快去煮饭!老是挨着我,烦死了,以后别动不动就和我待在一个空间。” 第二天,李圣美用车把我送到了人才市场。 原本以为她会带我到天河路上的几个大的人才市场,谁知道她说她知道有个临时的招聘会,然后带着我绕来绕去,把我带到环市路的一座大楼里。大楼的八层入口处,树立着一个大字招牌:职场空间。 她花了五十元帮我买了张门票,然后就自己去公司了。到现在为止,我欠她的钱达到了两千三百元。现在是早上,人才市场里的人并不多。和我想象中的热闹景象完全不同,很多公司的招牌在我眼前晃动,却没见几个人上去谈判。 昨天晚上我就想了很久,要想得到一份工作,必须和招聘人做一番长谈,否则我的专业实在不好办。只有通过交流和沟通,向别人展示我专业以外的能力,才有机会去正式面试。 在李圣美的帮助下,我用她的电脑做了十几份简历带在身上。 走过十几个摊位后,我眼前一亮,发现了×××公司的牌子。 这算得上是个新闻,×××竟然会来人才市场。 ×××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简称,我以前那个单位的IT设备,从服务器到笔记本电脑,很多都是它们的产品,所以我对这个公司还是很有好感的。 招聘台后面站着个穿着职业套裙的姑娘,看我走过来,对我微微一笑。 一直以来,我都没有应聘的经历,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我对她笑了笑,说:“你好。” 她微笑着回答:“您好。” 我想着有什么语言技巧可以给她好感,想了半天却没有结果,索性直接说:“我想进你们公司。” 她愣了愣,想必以往没有见过我这样的求职者,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静,说:“请把您的简历和各类证书留下,我们会进一步跟您联系。” 我失望地说:“我没带证件,先给你份简历吧。另外,我们不需要谈谈吗?” 她微笑着说:“我们的主管还没过来。您可以先去别的地方看看。” 我说:“你说话不用这么客气的,老是您啊您的,让人听起来很怪。还没请教你贵姓?” 她还是很客气地笑了笑,低头看着我的简历,没有回答。 不过,我从她的眼神里,看出有一丝不屑。 她看完了我的简历,抬头对我说:“没了吗?这是全部吗?”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:“是的。” 她惊奇地看着我:“您的全部工作经历就是管理过一个机房,所谓的能力就是能使用我们公司的设备。江先生,您真是一个有趣的人。如果我没看错的话,您是古汉语专业毕业的,我们公司虽然有科研基地,Via Voice项目就十分需要语言方面的人才,但是从您的履历来看,我看不出有一条理由您能与我们公司产生工作上的联系。” 我面子尽失,哑口无言。 半晌,我才说:“听说你们公司工资挺高的。” 她看我的眼神更加古怪:“不算高,普通员工的月薪只有五千。但我们公司并不是国际养老院,即使是不高的工资,也是给人才准备的。江先生,我想您明白人才的含义。” 她的语气还是十分客气,只是内容实在让人受不了。 我压下怒火,说:“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意见,作为一个招聘人,说话不应该这么尖酸刻薄,那样显得很不尊重人。这是我对你所讲的话的感受。” 她耸了耸肩膀,摊开手:“So?” 我最讨厌这种做派的人,尤其是中国姑娘做出这种姿态,于是狠狠地说:“不可原谅!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?你摊开手的时候,活像一只被撑开的卤鸭,我为×××公司感到羞愧,这么好的公司竟然有你这样的员工。” 她气得浑身发抖:“我为什么要尊重你这样的人?看看你的前胸!你穿了什么衣服来参加招聘?不懂得尊重自己的人,难道还想获得别人的尊重吗?” 我穿的是件白色T恤,是李圣美帮我挑的,早上出门的时候,她还认真地帮我整理了衣领。 我低头一看,发现衣服上有一团塑胶,我用手想把它扯下来,结果“腾”的一声,一个公鸡头弹了起来,直直树立在我的胸口。 那团塑胶是个充气装置,被触发后,我的胸前顶着一个五厘米高的塑料公鸡,一只花花绿绿的公鸡。 白T恤的胸口,顶着一只花花绿绿的公鸡。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,眼前发生的事,超过我最疯狂的想象。 这……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我竟然顶着个该死的公鸡站在人才招聘会里。 套裙姑娘冷冷一笑:“江先生,给您一个忠告,我们公司绝对不会要您这样的‘人才’。按照您精彩绝伦的表现,您应该去戴尔公司,他们一定会张开怀抱欢迎您加入的。您的气质,与戴尔公司完全合拍。” 我快晕倒了,她说了些什么,我就像没听到一样。 这一刻,我恨死了李圣美! 早上出门的时候,我本来是穿着衬衣的,她说那个样子太老气,所以硬逼着我换件T恤。我站在玄关那里,她亲自帮我穿上。那时候,我还暗暗感激她,觉得她真是又细心又温柔。 现在我终于明白,圣美导演了一出滑稽剧,而我是主演。 第十一章 荒唐的圣美 职场里为数不多的人纷纷看着我,有的人还伸手指指点点,我恨不得找条地缝立刻钻进去。套裙姑娘嘴角噙着一丝冷笑,鄙夷地看着我,就差没有喊出“小丑”两个字。我昏头昏脑地伸出手,想把那个公鸡头按回去,按了半天也没有反应。 我打算落荒而逃的时候,她当着我的面,把我的简历揉成一团,扔进旁边的废纸篓里。 我快崩溃的心神被她的动作拯救回来。我吸了口气,平静地对她说:“您不但像只被撑开的卤鸭,而且您的手很胖,比鸭子屁股那里的肉还肥。下次揉别人简历的时候,千万不要那么用力。” 说完,我抱着胸口的公鸡头,愤然向大门走去。这时候,距离我进入这个人才市场还不到五分钟。快到门口的时候,我突然想到,这是花了钱买来的机会,怎么能轻易就离开?我站在原地想了想,最后转过身,闭上眼努力深呼吸了几次,重新向里面走去。 我的手也不再按着那只公鸡,按住的话,不但按不下去,反而会发出吱吱的声音,更加不雅。 走了几分钟,我终于找到了戴尔公司的牌子。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招聘台后面,我走上去,把简历递给了他们。 他们一脸愕然。 我说:“两位先生好,我想加入贵公司做销售。虽然我过去没有做过类似的工作,但是,你们应该看到了我胸前的公鸡。我想,做销售也许很难,但总比挺着一只公鸡到处求职容易些。”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,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对我说:“你想做售前咨询还是销售代表?”我说:“哪个薪水高些?请你们评估一下,把薪水最高的职位让我来做。” 他说:“请坐下来,我们可以谈一谈。” 我在他们桌前坐下。 年轻的那个问我:“恕我直言,你这只公鸡显得很特别。我是说,做得很逼真……呃……其实我想问的是,你是否接受过成功学的培训?” 我茫然回答:“没有,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个学问。” 年长的那个人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,说:“也许戴尔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,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证件提供给我们?” 我说:“你们肯要我?” 他回答:“是的。” 我问他:“你打算让我做什么工作?” 他说:“让你负责大客户那一块儿的工作,当然,事先要经过培训。” 我说:“做这个工作,月工资能拿到多少?” 他说:“看你的业绩表现,做得好,几万也有可能;做得不好,卷铺盖走人。” 我又问他:“要培训多久?” 他说:“培训是必须的。江先生,您的公鸡体现了您的勇气,但是我想我们的客户未必会喜欢它。我们正着力开发一些行业客户,他们的品位想必是非常传统的。培训时间的话,应该是两周,也许是几个月,现在没法确定。” 我站起来,向他们微微鞠躬:“谢谢你们,可我等不及了,谢谢。” 然后,我抱着简历继续在人才市场里寻找机会。 过了几个小时,市场里的人越来越多。 男人们,都穿着西装、打着领带,衣服都非常贴身,看起来十分精神;女人也穿着职业套装,显得颇为精干。 唯独我一个,像个怪物一样在四处游荡。 看着这些竞争对手,不,也许我根本没资格做他们的对手。看着这群求职的人,个个脸上充满自信,举手投足间都显示出优雅的风范。 很多人和招聘人谈判的时候,张口就是流利的英语。 这个招聘会显然有些特别,大部分公司我都听说过,都是有名的公司。 我不知道李圣美把我送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。局面不妙,本来十分软弱的我,被逼成这样后,反而生出一种要血战到底的勇气。用俗话说,就是破罐子破摔。 我昂起头,看到合适的公司就上去跟他们交谈,没有把内心的委屈和难受表现出来,说话的态度不卑不亢,尽量将自己的长处介绍给别人。 简历早就送完了,我没有退缩,依然向前和别人交谈。 我不知道谈了多少家公司,尽管大多数时候谈判的过程让我感觉十分屈辱,几乎所有的公司对那只公鸡的兴趣超过对我本人的兴趣,但我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人一样,仍旧保持微笑和人交谈。 我从未感觉过自己这么勇敢。 等我十分疲惫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五点了。在这个职场空间,竟然站了有八个小时。当我又一次站到一家新的公司招聘台前的时候,还没来得及说话,对方双手递了一张卡片过来。 我双手接过,昏昏然抬头一看,竟然又转回了戴尔公司。 这表示,所有的公司我都光顾过了,现在又回到了原点。 对方微笑着说:“戴尔公司随时欢迎您的加入。” 不知道为什么,我鼻子有些发酸,向他们大力鞠躬后,我离开了这个地狱般的地方。 我没有搭乘电梯,而是沿着楼梯走了下去。出了这座大楼,我回头看了看,感觉全身都没了力气。 大楼的门口有两座石狮子,我靠在狮身上,拿出烟盒,点燃了一支烟。路过的人都会看我一眼,然后再看我一眼,有的人走出很远,还会回头看。我当他们都不存在。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烟燃到尽头,将我烫了一下。这时,手机响了。 是李圣美的声音:“你在哪里?” 我说:“我在大楼门口。” “工作怎么样了?” “戴尔叫我去。” “啊?啊!怎么有这样的事发生?”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讶,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我感觉到声音里还有一丝不满。 “事实就是如此。” 她说:“我过来接你,你别乱走。” 十几分钟后,她的现代车停到了我的面前,刹车刹得十分猛烈,好像汽车打了个喷嚏。我知道,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的样子。 她一直没出来,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——应该是趴在方向盘上笑吧。 过了五分钟,也许更久,她才走出来,十分平静的样子,对我说:“我们上车吧。我带你去吃好东西。” “哦。” 汽车驶过立交桥,然后向北方驶去。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,一句话也没说。 她一直在偷偷看我,一接触到我的眼神就咳嗽一声,转头专心开车。 她问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 “挺累的。” 她又问:“你什么时候去戴尔上班?” “再说吧。” 然后,我们就再也没说话。 车开到体育东站附近后,她找了处餐厅停了下来。 我随意看了看,是一家韩国面馆。 她要了个包房,我们坐在地板上。她问我:“喜欢吃冷面吗?” “喜欢。” 过了一会儿,服务员端了两碗冷面、几碟泡菜上来。 房间里还是沉默。 她突然把筷子拍在矮桌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。我看了看她,她居然气呼呼地看着我。 她把筷子又拿了起来,挑起几丝冷面,歪着头问我:“你在生气?” “是的。” 她哼了一声,嘀咕道:“像你这样的男人,不管怎么样都是找不到工作的,跟那只公鸡有什么关系。” 我抱着头,歪倒在地板上:“你说得很对,我投降。圣美小姐,我完全投降,全心全意。” 她的声音变大起来:“这是不抵抗运动,还是不合作运动?啊?小气的男人!太令人气愤了!你快起来,快起来!” 其实,从认识她那天开始,我就知道她是恶魔。一度我被假象迷惑,以为她是天使,但经过今天这事以后,我再也不会改变对她的看法。 她站起身,噔噔噔地跑了过来,跪坐在我面前,大声说:“快起来吃面!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吧?” 我还是不理她。 她把矮桌上的面碗端到我面前,用筷子挑起几丝面,说:“快吃,里面有白菜,还有肉丝,味道很好的。” 过了半天,她端着面碗,愣愣地看着我。 然后,她把面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,用手不断地捏我胸前的那只公鸡,动作十分粗暴,好像在发泄心中的怒气。 那只公鸡一直在吱吱叫,惊得服务员拉开门,看了一眼,立刻又把门拉上。 我拨开她的手:“我吃。拜托你一件事,以后不要再管我了。契约上规定的我会努力完成,但是,无论如何,李圣美小姐,求你放过我吧。我欠你的钱一天比一天多,请让我安心找份工作,早日把钱还给你。” 她说:“我就是要你还不完!” 我一听急了,一骨碌爬起来,和她面对面跪坐着,膝盖碰着膝盖。我慌张地问她:“你怎么这么狠心?就算你帮过我,但也不能让我做你一辈子的仆人吧?我下过决心的,两个月之内一定会把钱还给你,然后我就要去做自己的事。” 她怔怔地看着我,突然说:“吃面吧。” 我们低着头把面吃完,她说:“我叫人整理了一个房间出来,现在那里有床,有书柜,有电脑,还有美丽的植物,以后你就住那个房间吧。” 我说:“谢谢你。” 她突然问我:“你想让我唱《阿里郎》给你听吗?” 我摇头。 她又问:“你不想让我唱《阿里郎》给你听吗?” 我摇头。 她迅速站了起来,说:“好啊,我这就唱给你听。” 跪坐得久了,脚会疼,我靠在墙壁上,摊开双腿,无可奈何地看着她。 她果然唱了起来,还跳起他们的民族舞蹈。 她的声音很清脆,不含一丝杂质。说实在的,在现实中我还没听过这么动人的歌声。她的舞姿也十分优美,如风中娇莲,却多了一份柔媚;像柳梢明月,更增加了一份灵动。 我们房间的门被拉开,门口站了好几个服务员,还有其他房间的客人。门外的通道里,一下子挤了十几个人在那里。 等她唱完,门外传来了热烈的掌声。 她脸红红的,向众人鞠躬,然后横了我一眼。 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,不过想了想,还是很认真地跟她说:“你唱得真好,舞蹈也很好,我都看呆了。” 她问我:“你现在不难过了吗?” 我心里一痛,说:“不难过的。事实上,我没有生你的气。”有句话我却藏在心里没说出来:我是生自己的气,我根本不该和你走这么近,更不该改变对你的初始看法,所有丢人的事,都是我自作自受。 吃完饭正打算回去的时候,她的电话响了,然后她走到角落,和人说了半天电话。看得出来,她的表情不愉快。 等她重新坐下来后,她深深地叹了口气,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。 我哪有精神管她,自顾自地倒了杯真露,一边喝一边把玩手中的酒杯。 她突然一拍桌子,大发雷霆:“你看到我不开心为什么不安慰我?太过分了!太叫人失望了!小鱼先生,你的自私态度叫我难以忍受,我不得不重新评估你。” 我说:“那好,我安慰你,圣美,别不开心。” 她气呼呼地看着我,眼珠转来转去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然后,她就盯着我的眼睛,一点一点移过来。最后,她的眼睛距离我的眼睛只有几厘米的距离,充满怒火的呼吸也喷在我脸上。 我有些心慌,拼命想后退,只是背后已经是墙壁。 我说:“你……你要干什么?” 她突然笑了:“我想出办法了。小鱼,我告诉你一些事情。” 李圣美的公司是做化工类原材料的,在韩国有几十年的历史。近几年来,韩国企业大举进军中国,李圣美就是该公司大中国区的运营总监。虽然她是怎么当上的我并不知道,但是,我想其中一定涉及她的家族的因素,否则,一个女孩子不可能做到这个高位。 她简单地给我介绍了一下背景后,继续说道:“韩国企业在进军外国市场后,往往都形成战略同盟,今年,另外一家公司,名字叫大韩重化的公司也杀进了中国市场。这家公司的产品与我们重叠,也有部分产品与我们互补。所以,我们两家公司都希望结成同盟。” 我说:“那是好事啊,你烦恼什么?” 她敲了我一下,说:“问题是他们公司定下来的中国区首脑是个很可恶的人,他叫韩承晚,在韩国的时候就老是缠着我,这一次又自告奋勇来中国。我真是很讨厌他的,但是公司又不得不和他们结盟。” 我说:“你跟他说清楚,不理他不就行了?” 李圣美说:“我跟他说过几十次了,但他总是说他不会气馁的,一定是努力的程度还不够,让人听了都难为情。” 我说:“那好办啊。我做你男朋友,我们当着他的面抱一抱,再亲几个嘴,他一定会退缩了。”看着她的嘴唇,我心想,也许这个差事不坏。不是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,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亲她。想到旖旎处,男儿血性被激发出来,我立刻激动地说:“圣美小姐,遇到这种事,作为一个男人不能袖手旁观,我一定帮你!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,帮你摆脱他的纠缠。” 她重重地敲了我一下:“真是过分!你亲我的脚还差不多!” 我看了看她的脚,她连忙把脚缩了回去,藏在矮桌下面。 我无奈地说:“那你要我怎么办?” 她说:“他绝对不会相信你是我的男朋友的。小鱼先生,等会儿我们回家后,我们并排站在镜子前面,你就知道他为什么不会相信了。” 我沮丧万分:“那倒也是。” 她说:“所以呢,我只能跟他说,你和我只是普通朋友。” 我说:“难道我们不是普通朋友吗?” 她笑了:“但我们是一起寻欢作乐的朋友,以后只要是和他谈事情,我们就到娱乐场所去玩,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他产生不好的印象。” 我说:“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吗?为什么要拖上我?” 她说:“真笨,一个女孩子去娱乐场所很不雅观的,必须由你保护我。” 我说:“那好吧。不过不能影响我的工作。” 她的电话又响了。她看了看号码,愁眉苦脸地接了起来。 我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,不过,从她的表情看,应该就是那个韩承晚打来的。 说完电话后,她站了起来:“他从机场过来了,我们找个地方给他接风。” 我说:“去哪里?” 她说:“去国会夜总会吧,那里环境还不错。” 离开这家韩国面馆后,她把车一直向北开,穿过天河北路,向着火车东站的方向驶去。 十分钟后,我们进入了这家夜总会。 门口的两个小姐点头哈腰,领着我们走进电梯。 夜总会这种地方,我不是太喜欢。过去,每次都是在赵科长的逼迫下,我才跟去几次,这一次,没想到是被李圣美带着来的。 一出电梯,靠墙站着的十几个女孩子同时鞠躬,大声喊着:“欢迎光临!” 我吓了一跳,感觉真是不自在。 一个领班走过来,笑着说:“两位是要包房还是坐大厅?大厅的最低消费只要每人两百八,小房的最低消费只要一千二百八。” 李圣美说:“先坐大厅看看表演,等会儿给我们开个房间。” 与我以前去过的夜总会相比,国会确实显得上档次些。倒不是说它有多豪华,而是说它的大厅就显得很大气。 整个大厅高有二十多米,面积超过一千平方米。 中央是一条T型台,周围摆着一些沙发,沙发之间的距离一般超过十米。 我和李圣美坐了下来,看着T型台上的模特走台步。 李圣美问我:“你觉得哪个模特好看?” 我仔细一看,台上有二十多个模特,三三两两地走着,看起来还是挺有风度的。 看了好半天,我说:“都挺好看的。那个穿紫色裙子的很漂亮,还有那个穿红色露背装的也很有气质,最好看的,是那个穿绿背心的姑娘。你看,她像个青苹果,脸上的表情很纯洁的。” 李圣美打断我:“那谁最难看?” 我又看了看,说:“那个,刚出来那个!天哪!她怎么能当模特的?除了一米八的身高,长得也太难看了。” 李圣美说:“你确定她最难看?不要着急,你慢慢看,一定要看准。” 我把每一个模特都看完,用肯定的语气说:“绝对是!你看,她好像有胡子,嘴唇上毛茸茸的。” 李圣美说:“好极了。”然后,她把经理叫了过来:“把那个一米八的模特叫过来,我的朋友要她陪酒。” 第十二章 进击的圣美 听到她的话,我全身冰冷下来,大声说:“我不要!坚决不要!我从来不要人陪酒的!” 李圣美恶狠狠地笑着:“紫裙子?绿背心?啊?青苹果?小鱼先生,由于今天任务特殊,所以你一定要表现得很恶劣才好!一定要让韩承晚对我们产生不好的印象。” 她对那个经理说:“把那三个漂亮的女孩子预订下来,等会儿我还有朋友来。” 经理说:“陪酒的小费是八百,四个一共是三千二,您确定要吗?” 李圣美挥挥手,把他赶开。 我恐惧地看着她,她真是个恶魔。 本来,这里空间宽敞,音乐悠扬,坐在这里是很惬意的。但是,那个高高的模特过来以后,情况变得完全不同了。 模特坐在我的身边,给我很大的压迫感。 李圣美盯着我,命令道:“赶快进入角色!你不会是还在想什么紫裙子、绿背心吧?” 这个时候,我对一个词语又有了全新的认识:度秒如年。 半个小时后,我已经是满头大汗,韩承晚终于来了。 韩承晚居然是个大帅哥,身高有一米九的样子,身材十分健美,脸也长得很英俊。他刚想坐下来,李圣美就站了起来,一脚踩在茶几上,打了个响指把经理叫来:“给我开个小房,把那三个美女带过来。” 韩承晚一脸愕然,用连珠炮般的韩语质问她。 李圣美也用语速很快的韩语跟他说话。 最后,她改用汉语:“我的朋友不懂韩语,以后我们都说中国话。”然后狠狠地盯了我一眼。我心里害怕,只好搂住身边的模特,装作很自然的样子说:“韩先生好,今天来了,就好好玩一次,这里的姑娘很不错的,我和圣美天天来。” 一群人簇拥着我们走进包房,然后李圣美把一堆上来发名片的经理都赶了出去,只留下四个模特,还有一个负责倒酒的女孩子。 李圣美把脚跷在酒桌上,用喜悦的声音说:“啊,每天都可以来花天酒地,真是太叫人高兴了。这样的生活,真是幸福啊。” 我一哆嗦,她又盯了我一眼。 我咬紧牙关,强行把手放到模特的大腿上,却不敢摩挲,只是僵硬地放在吊带袜上,一动也不动。我干笑着说:“小姐很漂亮,很漂亮,真是很漂亮的。哎呀,人生真是美满幸福。” 模特笑了。也许是靠得比较近的缘故,她能感觉到我的言不由衷,于是开始与我“互动”。她把头靠了过来,说:“先生,我们喝杯酒吧。”基本上,我对红毒、紫毒的香水味道有些过敏,看着她毛茸茸的上唇,又闻到一股红毒的味道,我只觉天旋地转,差点被当场熏翻在地。我屏住呼吸,把脑袋转向另一边,发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:“哈哈……那个……哈哈。我先去洗手间。” 然后我就跑了。 倒酒的小姐连忙招呼我:“先生,你不用去外面,房间里有洗手间。” 关上洗手间的那一刻,我听到李圣美在大声说:“他很兴奋,现在去洗手间‘补充能量’了,韩承晚,你可以跟着一起进去。” 我把马桶盖放下,用卫生纸擦了又擦,然后坐在上面。我抹去额头的汗水,这种噩梦一般的日子,仿佛是昔日重来。 我用冷水洗脸,洗了一遍又一遍。 过了很久,有人在敲洗手间的门,不用想,能做出这种粗暴又不讲礼貌的事的人,肯定是圣美。她冲了进来,把我推出去,同时警告我:“一定要让韩承晚和你一起玩。”然后,她对着门外灿烂地笑了。 洗手间的门,被重重地关上了。 我勉强露出微笑,坐回沙发,拿起酒来喝。 韩承晚身边坐着三个如花似玉的美女,看他的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。 我笑着说:“韩先生不要客气,抱抱她们吧,你看,她们多白啊。” 韩承晚看了看洗手间的方向,低声问:“圣美经常来这里玩?” 我说:“是啊,是啊,她有时候也叫美女陪她的。” 那个穿红色露背装的女孩子把手放在韩承晚的手背上,韩承晚看着洗手间的方向,反手握住女孩子的手。 我精神大振:“没事的,放开玩,大家都这样的。” 韩承晚拿出雪茄盒,递了一根给我:“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。” “我叫江鱼乐。” 他猛然抬头:“江鱼乐?” “是啊,有什么奇怪的?” 他笑了笑:“看江先生的样子,应该是学文学的吧?” “我是古汉语专业毕业的。” 他凝视着我,说:“那很好。我们交换一下电话号码吧。” 李圣美一直不出来,韩承晚也表现得轻松了很多。他伸出手臂搂住一个女孩子,将手掌覆盖在她的胸前,不住摩挲,眼里全是火。 我说:“不如你把她们都带到酒店吧。” 他犹豫。 我说:“酒也喝了不少了,你刚飞过来应该很疲惫,先去休息吧。” 他看了看身边的三个女孩子,低声说:“那圣美?” 我说:“圣美是个很开明的女孩子,不会在意的。”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,只想早点儿结束,于是把经理叫了过来:“这位先生要把她们带走。” 经理说:“那好,结下账吧。” 我吓了一跳:“现在给吗?” 韩承晚说:“那好,我先带她们走,圣美真的不会见怪?” 我说:“我经常这么干,她从来不说什么。” 到现在,我终于知道一件事,那就是韩承晚是个标准的草包,也是个标准的色鬼。难怪他条件那么好,圣美却看不上他。 韩承晚出门的时候,还热情地看了看我,说:“江先生,以后多联络。” 我借口头疼,把那个高高的模特和倒酒的女孩子赶了出去,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。 洗手间的门开了,李圣美出来了,一手拿起桌上的酒,一手把我拉了起来,将我往洗手间那边拉。 我问她:“干什么呀?” 她不说话,硬是把我拖到洗脸台旁边,然后低沉地说:“把两只手伸出来!” 我虽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,但不敢违抗她的命令,就乖乖地把手伸了出来。她把酒倒在我手上:“刚才你是用哪只手碰那个女孩的?” 我说:“左手。” 她说:“快洗!” 我心疼地看着酒,说:“这瓶酒可是八千七百元买的啊!” 她恨恨地看着我:“你这个浑蛋!以后不管碰到谁,都必须用酒精给我洗干净!” 我说:“万一是在街上不小心碰到了呢?” 她说:“只要碰到女孩子,就一定要用酒精来洗干净!我不喜欢看到你邋遢的样子!那样很不卫生!” 我委屈地说:“不是你安排的吗?” 她说:“你不服气吗?啊?不服气吗?”她的声音越来越高,最后还用手敲了我一下。 折腾了好半天,她用酒帮我洗完,又用水冲洗了很久,直到我的手快被她洗破了,她才勉强放过我。 我和她坐在沙发上,她拿出一个小小的iPad。 一看到这东西,我脑袋里就轰然一响。 每次她要给我记账的时候,都会拿出这个东西。看到这个小小的电子记事本我就恐慌,这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。 她说:“这次你是帮我的忙,所以酒啊、水果啊、服务费啊就不算你的。但是——”她用充满怒火的眼神看着我,“那个女孩的小费一定要你来给。你竟然当着我的面让女孩子陪酒,实在是太过分了,真是不可原谅。这样的钱,没有理由让我来给。”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她算了算,说:“现在,你一共欠我三千一百元了。” 我举起双手,说:“我没意见。” 她拿着手里的光笔敲了敲桌子,说:“回家以后,你要认真清洗自己,要把整瓶沐浴液都用光,否则不准上床。” 我说:“是。” 随后,她叫来经理埋单走人。 离开国会夜总会的时候,她盯着我的眼睛说:“如果你再到这种娱乐场所来,你就死定了。” 我已习惯,真的习惯了。一个人,要经历多少创痛和磨难,才能习惯李圣美的种种行为?经过她这段时间以来的锤炼,我想,我是做到了。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:“不会来的。” 她努力呼吸,嘀咕道:“忘记!忘记!我忘记了!” 她开着车一路在高速上行驶,渐渐地,她的气消了,问我:“给我讲讲今天的公鸡事件,好不好?” 我一听就来火:“圣美!不要再提这事,你想挨打吗?” 李圣美笑了起来,眼睛弯得像天上的月亮:“真是的,不要动不动就恐吓女孩子,很失礼的。那么,小鱼先生,戴尔怎么会看上你呢?我真是奇怪死了。” 我压住怒火:“我可能去不了戴尔。” “为什么?”她问我。 我说:“我需要钱,我必须在两个月内挣到六万元,戴尔公司那里需要培训,然后薪水还不固定,去戴尔公司的话,我无法实现目标。” 她吃惊地说:“六万?小鱼先生,我想你应该冷静一点,没有任何一家公司会给你三万月薪的。” 我看着她,说:“圣美,有件事我应该感谢你。” “啊?” 我说:“就是这只公鸡。我跟你说,我在招聘会上的时候,被这只公鸡推进了地狱。然而,也正是因为有这只公鸡,戴尔公司才会要我。在那样悲惨的情况下,我也能够被戴尔公司选中,那么,我为什么不能在两个月内赚到六万元?” 李圣美看着我的目光变得不同,她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:“圣美,我不会被打垮的。我要走出去!我一定能走出去!我时间不多,只要能达成目标,我已经下定决心可以干任何事!任何事!” 她伸出手,摸了摸我胸口的那只公鸡,轻轻笑着说:“小鱼真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呀。” 很快,我们回到了家中。 她干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我轰进洗澡间,让我换下那套公鸡战袍。据她自己说,她会把这套战袍保存下来,因为“它见证了小鱼先生的复活”。 我洗完澡,发现她给我准备了浴袍,还有睡衣,大小十分合身。 一时间,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。 圣美,总体而言是个恶魔,但有时候又让人感觉挺古怪的。 在这里的生活虽然很受压迫,可是,我觉得这种压迫好像也没那么难受。 我停止思考,警告自己:反正是两个月的合同,完成契约后,我就逃得远远的,彻底脱离她的魔爪,反正以后不见她就是了。 不见她就是了! 不见她就是了? 让我停止思考的原因很简单,圣美又在敲门了:“你又掉进马桶了吗?啊?快出来,该我洗了!你为什么老是爱待在卫生间?真是奇怪的人!” 又蹉跎了几天后,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,那就是放弃找工作。 因为我知道,再这样下去,我会变成一个废物。 只要圣美在我身边,我就不会被生活的压力摧残,几乎注定了会变成废物。 6月27日那天,我给赵科长打了个电话,和他说好去单位取回物品。我在路上找了一个收购旧货的人,领着他一起到了单位。赵科长把我原来宿舍的门打开,让那个收购旧货的人进去清点物品。他发了支烟给我,我们就站在宿舍门口抽烟。 他问我:“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 我说:“什么挣钱就干什么。” 赵科长笑:“挣到大钱了别忘记请我喝茶。” 我说:“那是当然。” 所谓机关单位,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大抵如此,赵科长对我的态度,已经让我感觉挺温暖了。那个收购旧货的人跟我汇报价格:“电脑一千五,电视两百,其他小电器一共五百,还有各类衣服算五百,家具算三百,加起来给你三千元整。” 我有点犯晕,我的电视是29寸纯平啊,电脑也是才配了几个月的P42.4,那台电脑花了我将近八千,现在居然只值一千五? 我说:“兄弟,你看错了吧?你知不知道它是什么性能?” 他说:“老板,你这里路远,光是叫人来搬也要花不少钱。” 我说:“你加点儿吧,别让我太心疼。” 赵科长也帮着说了几句,最后,那人加了五百块钱。 那人叫人过来搬运,忙活了半天,终于把宿舍搬空了。 我把钱放进钱包,一手扶在门上,看着住了三年的宿舍。 赵科长笑:“怎么,舍不得?” 我笑笑:“人都是有感情的,这屋子虽然糟糕,但仔细想想其实也挺好的。” 我看到门边的墙壁上有两条黑线,心里忍不住一酸。 那是欣然来这里度假时,我们两个量身高,用铅笔在墙上留下来的痕迹。 我一声不吭地走了过去,仔细地把那两条黑线抹平。 然后我对赵科长说:“科长,我走了,以后要是我能牛起来,我请你去喝茶。” 赵科长拍了拍我的肩膀,什么话也没说。 就这样,我离开了熟悉的机关。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,时间是上午十点。我给李圣美发了条短信,告诉她我出去办事,可能要在外面逗留一段时间,叫她自己煮饭吃、自己去购物、自己看《大河之舞》、自己给家里的植物浇水…… 刚发出去,她就打了电话过来:“你要去哪里?” 我说:“等我牛×了再回来找你,一定还你钱。” 她颤抖着说:“要是不能牛什么呢?” 我说:“我跟朋友交代过了,要是8月我还没回来,他会汇三千一百元到你的账户。” 她开始大叫:“你不要去!我不要你牛什么,你回来,我要看到你!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她又说:“六万块钱我给你,你不要走。” 我说:“谢谢你那只公鸡。把我的战袍留着,以后再给我穿。” 她居然哭了。 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事让我想不到,那就是她居然会哭。 她说:“求求你,不要走……不要走,不要走……我在哭。” 我说:“圣美,你不要哭,没有人值得你流泪,值得你流泪的人是不会让你哭的。” 她说:“你……跟我签……签约……” 我说:“关于那个契约,我很抱歉。作为违约补偿,我向你发誓,我牛×起来后,一定会答应你一个要求,只要我能做到,就一定帮你做到,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。” 她还在哭,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 我怕她这样难过下去,一狠心就把电话挂了,然后关机,把SIM卡取出,折断成两半,丢进了垃圾桶。 然后,我找了个手机店,花七十五元换了个新卡。 我一直有个习惯,那就是喜欢把朋友的手机号码直接存进手机,而不是存在卡内。在圣美家摔破那个手机后,我已经丢失了不少号码。 这次损失的只是SIM卡,这几天保存下来的手机号倒是保留了下来。 我一路向前走,找了家超市,买了个旅行包,又买了瓶最便宜的水。做完这一切,我直接去了长途车站,买了张去潮阳的车票。 黄华生跟我交代了三个任务,第一个任务,就是找到能够转货的平底船,必须能够开进公海,能够运载一百吨左右的货物。 这一切对我来说完全陌生,我没有一丝信息。 世界是一片森林,我没有地图,只能独自跋涉。 中午十二点三十五分的时候,汽车开动。 夏日炎炎,我打开水瓶,大口大口地喝着水,冷静地看着街边景物向后飞逝。 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想起今天的地板还没有擦,要等她下班以后自己擦了…… 我禁止自己想下去。 第十三章 潮汕风情 潮汕地区一向是广东的走私重灾区,可惜官商合作力度不够,或者说合作不够严谨,20世纪90年代后被福建一举赶超。后来又被披露了增值税虚开事件,引来国家制裁。记得当时,一夜之间上千家公司迁出潮汕,号称东方犹太人的潮汕人在国内商界的地位一落千丈。 就在那一年,这片充满活力的地区成了广东经济唯一出现负增长的地区。 我之所以买到这里的车票,完全是因为自己一片茫然。因为除了这个地区,我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,毕竟我在机关待了三年,对外界的了解接近于零。我只能凭着自己一些粗浅的知识和模糊的印象,在江湖上贸然闯荡。 在车上颠簸了几个小时后,我突然想起灵隐寺,心里很后悔,后悔当初没有去北高峰的财神庙上香。喝了一口水,我暗暗祈祷:上苍保佑,如果能赚到钱,我一定将十分之一的利润捐献到财神庙。 我把前额靠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,双手合十藏在胸前,不停地祷告,向未知索求幸福。 车开到距离潮阳市区几十公里的地方,抛锚了。 暴雨又下了起来,一车的人面面相觑。 “扑你阿母!”周围的人纷纷出口“问候”司机。 雨越下越大,天变得越来越黑。 我的邻座是个黑瘦的男孩,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,脸上稚气未脱,一双眼睛很灵活。他带了很多本杂志,一路上都在看。 看了一会儿车窗外又黑又厚的雨幕,我转过头来,对他说:“雨很大,路真难走。” 他说:“六七月的潮阳就是这样的。大哥,你不是本地人?” 我说:“是的。你是做什么的?” “我什么都做,我在广州待了一年,做过十几份工。” “换工作那么快不是好事吧?” “那也没办法,我年纪小,容易被欺负。” 我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叫小山,以前在一个工地干活儿的时候,他们说我特别能背东西,所以叫我骆驼小山。” 雨依然在下,车里的人越骂越大声。 小山说:“大哥,你喜欢虾吗?” 我一怔,因为“虾”这个字在杭州话里代表女性生殖器的意思,所以我历来很少说这个字。 小山说:“我妈会养虾,所以我要到城里挣钱给她买虾苗。到时候要我爸爸到海滩上拦一片地下来,放很多虾苗进去,有青虾、基围虾、沙虾……总之要放很多虾进去。” 我默然听着。 他的脸上在放光:“我妈会养出很多大虾出来,然后我就把虾卖到城里去,还可以开个餐馆,专门卖虾。我还可以把虾做成虾酱,让城里人涂在面包上吃。” 我问他:“你家在哪里?” 他说:“离这里只有二十多公里吧,是个小渔村。” 我又问他:“你们村里有船吗?不是打鱼的那种船,是那种运货的船。” 他说:“没有。以前每家都有渔船,这两年渔船基本上都没用过了。” “那你见过运货的船吗?” “当然见过,前几年很多的,现在只有晚上才看得到……” 我急切地问:“这些船会停到你们村吗?它们开到哪里你知不知道?” “不知道。” 小山看了看外面的情况,突然说:“我要下车了。我得走回去。” “这么大的雨,为什么要下车?” 他低声说:“大哥,我们这里有人在路上拦车抢钱的,现在车停在这里,要是碰上那些人怎么办?” 我一听也有些害怕,毕竟我身上的三千多块钱就是我的全部财产,如果被抢劫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 于是我跟他说:“我跟你一起走吧,坐在这里太闷了。” 小山带了两个很大的编织袋,看起来鼓鼓的,很有分量的样子。我见他瘦小,就帮他背了一个。 雨真的很大,刚下车,黄豆大的雨点就打得人生疼。 满车人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我们,如同看着两个疯子。 下车不到十秒钟,我全身上下就都湿透了。 背上的编织袋突然重了很多。我吃力地拉了拉袋子,问他:“小山,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啊?” 小山说:“是衣服,我准备拿到村里卖的。” 他领着我离开大路,顺着郊野的一条小路走去。 小路上的黄泥经水冲刷,变得像泥塘一样,地面堆积的水坑,最深的地方可以淹到我的脚踝。 泥浆的黏力很强,一脚踩下去,要费点力气才能拔出来。 雨不停地下,睁眼也困难。 我不停地用手抹去眼前的雨水,咬紧牙关,跟着小山一步一步向前走。 小山说:“大哥,我记得前面五公里的地方有个破祠堂,我们可以先去那里休息一下,等雨停了再走。” 我看了看他,他倒是显得很习惯的样子,似乎这种暴雨对他来说毫无影响。 背上的袋子真是重得可怕,我一个不小心没拉紧,脚下又踩到一块烂泥,当下连人带包摔倒在水坑里。 水花四溅,泥土的淡淡腥气扑鼻而来,整个人一下子变成了泥猴。 小山把我拉了起来,说:“还是我来背吧,大哥,别再摔倒了。” 我抹去脸上的泥浆,说:“这日子,真不是人过的。” 我和小山跌跌撞撞地在泥泞里行走,雨始终很大,路也越来越滑,短短几公里,两个人摔了十几次,衣服上的黄泥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,然后又脏,然后又变干净。 我以为这条路走不完的时候,小山高兴地叫了起来,指着一个小坡上的黑影说:“大哥,你看,就是那个祠堂。” 我和他扛着两个编织袋,用尽最后的力气走到祠堂门口。一进门,我就一下子躺在地上,猛烈喘气。小山把衣服脱下来,用力拧干,说:“大哥,地上湿气重,不把衣服弄干很容易生病的。” 他把我拽了起来,帮我脱掉衣服,然后从编织袋里取出一件衣服递给我,叫我用它把身上的水擦干。 这个祠堂四面墙,有两边是空的,屋顶也有很多漏洞,地面同样满是积水,但起码与外面相比,人不用承受雨点的打击。仅仅是这么一点差别,就让我产生上了天堂的感觉。 我问小山:“去你们村子还要走多久?” 小山说:“村子里没什么人的,都是些小孩和阿公阿婆,大人都在前面的镇上干活。我妈妈也在那个镇上,我先去镇上找妈妈,把衣服先卖掉一些,然后才回村里的。” 我问:“那你爸爸呢?” 他说:“去新疆了。我们潮汕人有三分之一在外地,我们村有很多人都去新疆了。” 我迟疑着问:“去新疆干什么?” 他说:“帮老板干活儿,专门负责从银行取钱,然后又汇出去。” 我心里明白了几分,看着他懵懵懂懂的样子,也不想跟他解释。 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,哗啦哗啦的水声,让世界变得很寂寞。小山拿出个饭盒,取了几块南瓜饼出来,和我分着吃。 祠堂的墙壁上满是裂纹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塌。我视若无睹,和小山靠在一道裂纹上,吞咽着食物。 若是一道惊雷劈在这里,我和小山就会被墙壁掩埋掉吧。 休息了好一会儿,我翻开旅行包,取出手机。还好这个旅行包防水,不然手机也不能用了。 我跟黄华生打了个电话:“先跟你说一声,我手机号码换了。另外,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事,具体怎么操作?” 黄华生那边依然是吵闹的音乐声,我照例等了他几分钟,他的声音才变得清晰:“我先把货买下来,然后你找船来接货,货到大陆后,你把它销出去,事后把钱打回给我。” 我说:“老黄,按你这么说,就是你出钱,然后其他事都由我来做?” 他说:“有钱才是硬道理。老鱼,要尊重真理。” 我说:“第一次怎么操作?好比我们现在就要干这事。” 他说:“这样吧,我先拿五个柜,大约一百吨的样子,我的成本是八千一吨。毕竟咱俩都没做过这生意,前景是好是坏也说不清楚,所以对你没什么要求。你的船过来接货后,我给你一个月时间,一个月后,你把八十万给回我。第一次就这么做。” 我说:“你不挣钱吗?” 他笑:“老鱼,这生意要是能做,我何必在乎一次的钱?你先做起来,以后我们五五分账。” 我迟疑了一下,说:“要是搞砸了怎么办?比如,船被查了;比如,我的货卖不出去。” 他说:“要是真搞砸了,那就认命算了。对了,我给你个电话,你要是走投无路,可以找他,他绝对能让你暴发起来。” 他念了个号码,我默默记了下来。忽然,我觉得这个号码很熟悉。 等挂断电话后,我迅速查找我的电话簿。 我发现,黄华生给我的电话号码,是韩承晚的电话。 我把手机放好,抱紧肩头,感觉有点儿冷。 小山疑惑地看着我:“不是吧,现在有三十多度啊,你怎么会冷?” 我说:“小山,雨什么时候能停?”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,说:“说不清楚,天黑了,想走也不行了。” 他拖着两个编织袋走到破旧的供台旁,将袋子里的衣服都倒在台子上,然后又找了个稍微不湿的地方,将编织袋铺在地上,说:“大哥,先进袋子睡吧,天亮了我们再走。” 他笑了笑,解释说:“这里蚊子太多,不盖住身体,会被叮得很惨的。”说完,他自己钻了进去,动作十分熟练,想必他经常这么睡。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,最后也钻进了一个编织袋。 小山很快就睡着了,发出轻微的鼾声。 我将头转向祠堂外,看着雨水不停落下。 然后我想起了大学三年级那年,我和一个杭州的女孩子,也带着一个睡袋,在钱塘江边看潮起潮落。那也是一个夜晚,有月亮和星星,只是没有雨。 我很害怕,但还是强迫自己想下去。 她问我:“你以前有过几个女孩子?” 我说:“有一百个吧。” 她打我。 我说:“有二十个。” 她哭。 我说:“我不会骗你,做什么事都不会骗你。” 她说:“你爱我吗?” 我说:“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,我想我只爱自己。” 她说:“大家都说,只有经过一次旅行,才能确信对方是否是自己想要的人,你愿意和我尝试一次吗?” 我说:“好。” 雷声隆隆,我看到惨白色的闪电划过天际。 于是我转回头,强迫自己入睡。 很多初入社会的年轻人都会设想自己能与某个成功人士交谈一次,以便从中获得助益。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,那些名人传记、新闻访谈都是不折不扣的狗屎,我们得出的结论是:成功人士也不会因为传记上表现出来的东西而发财。 在我刚出大学那一年,黄华生曾经拖着我去拜访一个四十岁的人。他告诉我,按照那个人说的去做,我们就会发财。 四十岁的中年人是一家企业集团的总裁,旗下有三十多家企业,每年的产值是五十多亿。 我不知道他看中了我和黄华生什么地方,他领着我们去他二沙岛的别墅,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和我们聊天。 时间过去了三年多,我依然记得他的样子。 他很瘦,脸干枯得像个核桃,上身是二十元一件的鳄鱼衬衫,裤子皱巴巴。朋友,如果你和广东的本地富豪多接触些,你会发现他们的特点都是惊人地像。 他就坐在花园的喷泉旁边,在桌子上,放着几块湿毛巾,每隔三分钟或者是五分钟,他就会拿起湿毛巾擤鼻涕,然后把用过的毛巾放在水果旁边。 他跟我们忆苦思甜,说他只读到小学三年级,以后就去街上卖瓜子,然后当走鬼卖涂料,中间花了两年时间在全国的小报上登广告,向全国人民兜售致富信息,挖到了第一桶金,然后又去卖地板,然后买档口开工厂,最后又搞房地产…… 他是个很真诚的人,我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,他忠告我和黄华生说:什么都不重要,最重要的就是积累。所谓的积累,并不单单是说财富和行业经验的积累,而是整个人的价值观、处世态度等综合方面的积累。 我和黄华生完全被迷住了,老黄伸手拿水果的时候,一不小心抓了满手鼻涕。 他像一个长辈在对自己的侄儿进行指点和教导。我们告辞的时候,我问了他一句话:“那么,运气呢?” 他沉默了一会儿,又拿起块新毛巾擤鼻涕,说:“运气是第一的。”然后,他从裤子口袋里抓出一把钱,塞给了我。 事后我数了数,是十三张一百元的钞票。 我想到这些,是因为我在汽车上的祈祷灵验了。 我和小山在破旧的祠堂里过了一夜,第二天,当我们刚走出祠堂十米的时候,整座祠堂塌了下来。是的,那残余的两面墙就像两个相思已久的恋人,冲破一切束缚,互相吸引、接近、拥抱,然后融为一体,分不出彼此。在噼啪的声音中,两面泥墙相拥倒在地上,变成一个土包。 我和小山站在山坡上,看着发生的这一幕。 小山把大拇指放进嘴里含着,如同一个重度蒙古症患者。 过了很久,小山跟我说:“大哥,以后我跟着你干吧,叫我做什么都行,不给钱也行。” 我和小山,一人背着一个编织袋子,走了四个多小时,终于抵达小镇。 小山的母亲在镇上租了个小门面做生意,主要卖水和烟。 由于这个小镇靠近广汕公路,所以,很多不愿意走广汕公路的司机会从这里路过,小镇也因此繁荣起来。这就是小山妈妈为什么离开自己的渔村赶来这里做生意的原因。 我们到达小山妈妈的那个档口,看到的事情不太好。 店里的水和烟被抛撒在地上,小山妈妈被人裹在一条棉被里扔在大街上。还有其他人也被丢在大街上。 因为小镇开始变得繁荣,他们打算把这条街改造成商业街,所以就想让这些外来租户搬出去。我拉住快发狂的小山,两人合力把他妈妈扶起来,然后向远处走去。 中间情形有些混乱,我手臂上被敲了一棒,脑袋也被人给了几下,快离开人群的时候,还被人踢了一脚,差点儿摔在街道角落的白菜堆中。 我们三个人,我和小山,扶着他的妈妈,拖着两个编织袋,向小山的渔村走去。走了五个多小时,傍晚六点多的时候,终于赶到了小山的家。 夜幕降临,渔村也亮起了点点灯光。 七点的时候,小山的妈妈煮好了晚餐。 她去邻居家借了些菜,有酿豆腐、鲞鱼干、卤鸡蛋,还有一盘过水通菜。 小山妈妈说天气热,就给我们煮了粥,有白粥和番薯粥。 我们坐在饭桌上吃饭。番薯粥很好吃,我吃了整整三碗。 我跟小山妈妈说了一下我来的目的,小山妈妈说可以帮忙找人。小山跟她说想和我一起干的时候,她同意了。 吃完饭,小山找来个大木盆,我们把编织袋内的衣服倒了出来,一件一件进行清洗。 洗衣服的时候,小山妈妈跟我说:“江先生,你印堂发亮,一定会发财。” 我说:“是的。” 她说:“发了财,不要赌六合彩。” 我说:“好。” 然后,我们三个人就没有说话,认真地把所有衣服洗完,晾到门外。 第十四章 天降财富 渔村实在太偏僻,偏僻得让人无法注意。村子里的成年人都到外面挣钱去了,只留下些老人和孩子看守祖屋。不是亲身来到这里,我绝对不会相信广东居然还有这样的小村存在。 在这里待了三天后,我体会到一个真理,除了“运气第一”以外,“无人注意”也是一个发财的理由。 小山的妈妈带着我四处找人,通过一个又一个中间人的介绍,第六天的时候,我认识了一伙专门走海路的人,他们的话事人名字叫贺老六。 我见到贺老六的时候是晚上,他们一帮人在一个烧烤摊上边吃边喝。 他们赤着上身在喝酒,我刚坐下来,贺老六就递了一瓶啤酒给我。我和他碰了碰,然后一下吹干。连续吹了好几瓶,贺老六笑了笑,说:“你喝酒不行啊,脸这么快就红了。” 我说:“我喝不过你。” 摊子上摆了些烤鱼、烤蔬菜什么的,贺老六随便拿了一盘放在我面前,问我:“你的货想怎么走?有没有批文?要不要报关?” 我说:“怎么才能搞到批文?” 贺老六说:“你走的是光盘,必须搞到废塑料的批文。工商、文化那边我可以帮你搞定,环保局那边就没办法。你自己找人去搞,砸一百万进去应该有希望。” 我说:“那没意思。六哥,我跟你交个底,前面中间人说有一千多个柜要运全是扯淡,我怕你们不够重视才那么说。六哥,你要觉得我不够意思,我现在就给你倒茶认错。” 贺老六怔了怔,拿起一瓶啤酒,一口气喝完。 我说:“六哥,我只有十个柜要运,所以批文和报关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事,我什么都不要,只要你把货拉到码头,然后我叫人马上转走。” 贺老六问我:“你叫我们来,就是要我们给你运十个柜?” 他的脸色有点儿黑,我一下子把钱包里的钱都掏出来,大概有三千多的样子。我把钱放在油腻的桌子上,说:“生意成不成不要紧,今天就当认识各位大哥,请各位大哥吃个夜宵。十个柜是第一批,以后会陆续有。” 贺老六再没有和我谈什么相关的事,一群人又继续喝酒吃肉。吃到凌晨三点的时候,他把桌子上的钱推还给我,然后说了几句简短的话就和我达成了协议。 按照官价,从香港过潮阳一个柜的价格为一万多港币,纯暗箱的话是七万港币。贺老六收我三千元人民币一吨,一个柜大概有二十吨出头的样子,也就是说六万多一个柜,算下来是非常优惠了。 但是,贺老六说这纯粹是运费,路上出什么事他们不负责。 我想了又想,一咬牙就确定了。 按照行规,是要先付定金给他们的,我和贺老六不咸不淡地扯了些题外话,他最后主动跟我说,等柜上岸再一次结清。 接下来几天,我先是找了几家塑料加工厂,然后请这些工厂的老板吃饭,通过老板介绍,把深圳几个做碟的大庄叫了过来,和他们仔细地沟通了一番。 与贺老六喝完酒的第七天,满满十个柜的货到了。 我连货都没看,立即打电话问黄华生:“这货的成本是多少?” 他说:“一千多一吨。十个柜我总共出了三十万。” 我大吃一惊,问他:“你前面不是说五万一吨吗?” 他说:“你傻了?五万一吨说的是全是××的碟,现在的货里面什么都有,还有很多废纸和废塑料。” 我说:“我该怎么卖?” 他说:“那些老板比你懂,你多找几个老板去看货,他们自己会出价。” 挂了电话后,我有种头晕的感觉。 我找车把货拉到地磅处先过磅,然后放到小山的渔村里,把那几个做碟的人叫进村看货。 两个小时内他们就作出了决定,有一个柜里有很多爵士和摇滚,该柜以一万一吨成交,除去其他费用,这一个集装箱纯收入二十万。 这是卖得最高的一个柜,最差的一个柜里有很多烂料,只卖出三千一吨,收入六万。 其余的价格都在十万左右。 当几个老板把货搬上他们的车,迅速消失在夜色里后,我把七十万的现金交给贺老六,让他和他的兄弟们哼着小曲离开。我坐在一个蛇皮袋上,袋子里全是钱,大概有二十万,准确的数字是二十万三千元。 这天是7月8日,我屁股下坐着二十万块钱。 呆了好半天,我才打了个电话给黄华生:“我们发了。” 他说:“发了多少?” 我说:“二十万。这钱好像不太方便寄给你,我先把你那一半存着,行吗?” 他说:“别扯淡了,说好了第一次全给你,以后我们五五分。” 我说:“那你不是太吃亏了?我不能占你便宜。” 他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尽量花吧,用尽你全身力气花。要买好车,还要给你老爹老妈买大屋。” 我说:“我还没想过花钱的事。” 他说:“老鱼,把握生活,把握现在。” 我说:“怎么跟我念广告词似的?你的钱,我一定帮你留着。” 他突然吼道:“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?!去你的,老子说了不要就不要。要分钱以后再说。” 说完,他就挂断了电话。 我懒得理他,把电话收好,突然想到,我是不是应该给圣美打个电话,因为我感觉现在真是有点牛逼了。不过转念一想,这些钱恐怕还不够买圣美那辆车,要是现在就跟她献宝,她会笑话我像个小孩子的。 而且,做这种生意来的钱,她肯定会看不起我,说不定还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。 不知道为什么,一想起圣美,我就感觉有点气馁。 我总感觉她在用黑黑的眼珠瞪着我,每次看到那种愣头愣脑的眼神,我总是感到不自在,心里发慌。也许是被她压迫得太厉害了,所以我得做点事给她看看,向她证明“我也行的”。 第二天一早,我和小山背着钱赶到镇上,我存了二十万的整数进去,身上还留着三千七百多元现金。 出了银行,我看已经快十点钟了,就带着小山找了个茶楼喝茶。坐下来后,我给那个拿得多的老板打了个电话,他姓胡。我问他:“胡老板,昨天你拿去的货销得怎么样?” 他说:“还好了,爵士和摇滚是抢手货,躺着卖都可以。” 我说:“你卖掉多少了?” 他说:“刚才还有几个香港人过来,一下子拿走了三百多张。” 我说:“才卖了这么点啊!一吨差不多八千张,你昨天吃了一柜,总共拿了十多万张回去。” 他说:“哪有那么多,昨天不是丢了很多废料在你那里了吗?我总共只拿了十八吨回来。一些垃圾货回广州清给别人了,我真正拿在手上的只有五吨。” 我说:“那也有几万张,你一天才卖了三百多张……” 他说:“老弟,你知不知道我卖多少钱一张?一百二!昨天的货还不错,有好多是绝版。” 我笑了笑,说:“你也太黑了,怎么香港人也跑你那里拿货?” 他说:“香港很讲知识版权,他们只能到我们这里买。” 我说:“那你赶快卖出去啊,这么慢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进下批货啊。” 老胡说:“老弟,话我说得简单点,你继续进,只要你敢进,我就敢吃。一百吨我也敢吃。” 我大吃一惊:“你有没有搞错?” 他说:“这次去拿货的都不算什么大老板,我再帮你找几个有实力的老板,下次你准备进的时候,你带我们去香港先看货,然后我们当场下定金,直接把你的货包了。” 他又跟我说了几句拉拢的话,随后挂了电话。 这时候,茶上来了。 我喝了一口茶,想着这些事,心里隐隐感觉有些不对。 因为这实在太容易了。 我仔细盘算了一下,像这种生意,一共有三个难点:一是进货,也就是说从美国或者日本的进货问题;二是从公海转到大陆的运输问题;三就是分销的问题。 现在看起来后两个问题不大,我这样的门外汉能解决的问题,绝对不会是什么大问题。那么,关键就是第一个问题。 这生意已经存在十几年,为什么我一个新手一上路就如此容易?难道那些做了十几年的人还不如我?我越想越不对劲,立刻给另外一个碟老板打了个电话:“老张,你做这行有多久了?” 老张说:“有十几年了吧。” 我说:“深圳天气好吗?” 他说:“还好了,没下雨。” 我突然问他:“你有别墅没有?” 这一问出其不意,他没注意到,应声而答:“有。”然后他才急着问,“你问这个干吗?” 我说:“你实力应该不错,怎么没想过自己从美国上货?” 他说:“一次动用的资金要几亿,谁有这个实力。” 我立刻呆了:“你说什么?能说清楚点儿吗?” 他说:“这种生意一般都是一次几千个柜,什么货都有,碟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。几年前就形成垄断了,有能力进货的人就那么几个。老弟,你是帮谁分货的?” 我如实说道:“这货是我自己的,一个朋友帮着进的。” 他干笑了几声,说:“了不起,了不起,英雄出少年,佩服,佩服。” 话里的调侃和嘲讽,很容易就听得出来。 挂了电话后,我感觉事情似乎不对。 最后,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:一定是黄华生认识了大老板,所以人家关照他,随便给他点货。 其实,也没有什么可想的了,事实只能是这样。 小山看起来很少来茶楼,看他的样子很高兴,拿了好多吃的东西摆在面前。他看到我茶杯空了,就给我倒上,说:“这里的茶不好喝,大哥,等会儿回村我给你冲功夫茶喝。” 我笑了笑,将那些不安的想法排出脑外。反正二十万在银行是稳稳当当的,我还考虑那么多干吗? 吃了一会儿,感觉饱了,我对小山说:“下次再进货的话,你跟着我全程做,然后以后都由你来负责,我8月、9月要出去,顾不上这边。” 小山问我:“我该做什么?” 我说:“等会儿我给你买个手机,你的工作就很简单,和贺老六联系,然后找车到码头接应他们,把货转到村里,确认老板们把钱打进我的账户。” 他说:“那我知道了。” 我说:“后天我要去香港,有些事要和朋友谈一谈。” 小山说:“大哥你放心,我不会误事的。” 这时电话响了,是黄华生的。 最近我打过很多电话给他,他的态度越来越粗暴,经常发火,然后挂掉电话。不知道他是泡妞不顺心还是有其他原因。 我接起电话,他说:“十天后有批货到,做了这一单,下一单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,说不定是最后一单。” 我问他:“多少个集装箱?” “二十个。” “那好,我这就做准备。” 他说:“这几天你来香港一趟,有些文件需要你签署一下。” 我愣了,问他:“什么文件?” 他说:“就是几份破文件,货柜的所有权问题,还有一些关于承运人的文本,你一起签了吧。” 我感觉奇怪,就问他:“为什么要我签?” 他说:“我的身份不方便出头,这种事只能找兄弟来办,找其他人我不放心。老鱼,你不会是怕我搞你吧?” 我也笑,说:“一世人,两兄弟,你要搞我我也认了。好,后天我就过来。” 我和小山是走路回村的。 在路上,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,这次离家出走,不,准确的说法是离开圣美的家,目的只是在两个月之内挣六万块钱而已。按道理说,我现在该收手不干,马上丢下一切跑回去找圣美,然后完成我的契约。 可我为什么还想着要大干几次,不挣得盆满钵满就不回去见她? 反正回去也是给她当仆人,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? 我不由得问小山:“小山,你看我是不是特别爱钱的人?” 小山说:“不是。你有那么多钱也不去买新衣服,直接存进银行,好像你在帮别人做事,不是你的钱一样。” 我问他:“那我为什么想挣更多钱?” 小山说:“你肯定是在跟别人比吧,你想比别人更有钱。” 一语惊醒梦中人,我一下子恍然大悟,喃喃道:“我比她有钱又能怎样?” 小山说:“那你就可以比他牛气,可以压倒他。” 我想了又想,最后连连摇头:“小山,你不懂的,就算我有十亿,她只有一元,我看情况也没那么乐观,恐怕还是要被她骂来骂去。她那种人,天生自命不凡,自我感觉良好,她最没钱的时候我也见过,还是要被她吃定的。这事情看来有些不妙,我好像没什么好办法。” 小山说:“不可能!除非大哥你喜欢被她骂。” 这话听得我脑袋发沉,我晕乎乎地说:“有没有搞错?她那种人,谁会愿意给她骂?我不过是看她心好,愿意帮助人才委曲求全的。说实在的,真是可怜她才那样的。” 我晃了晃脑袋,让自己清醒了些,说:“其实是这样的,我跟她签了个契约,就是合同,我还没完成就溜掉了,感觉有点不好意思。所以,我就是想完成那个合同而已,根本没有别的意思。” 小山说:“如果订了合同,那么就应该完成的。” 我点了点头:“好!我决定了,做完这单就回去完成合同,之后就各走各的路。小山,你看着吧,我绝对能做到。” 我决定不再想这事,就给晨曦打了个电话:“我8月初回杭州。” 她问:“又怎么了?” “我要去北高峰财神庙还愿,我要买一大堆香烧给财神爷。” 她惊奇地问:“你实现什么愿望了?” 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很低沉:“晨曦,我发了。” 晨曦轻松地说:“那好,请我们吃饭。” 我说:“能不能帮我介绍个女孩子?要很文静的,我打算租回去给老爹老妈看。” 她哧哧笑着:“带我去,一天只要一万。” “我可不能请个爷回去,你一去准露馅儿,你这人,走到哪里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的。” 她语气不善:“给人介绍对象这种事我不干的。” “那我怎么办?” 她说:“你这人也太麻烦了。行了,告诉我你打算出多少钱?我有个小姐妹,正好在广州上班。” 我急切地问:“她上什么班?” 她怪笑着说:“白班,有时候要加钟。” 我急了:“你这人怎么就没半点正经啊?好歹是个领导,你注意点形象行不行?” 她憋不住了,笑着说:“好了好了,跟你说吧,她做房地产的,好像是个小经理吧。你改天约她喝个茶,谈谈理想、谈谈艺术什么的,弄假成真也说不定,到时候你要谢我。” 我苦笑:“先谢了。” 她警告我:“别占人家便宜,什么灌酒、下药之类的招数你给我试试?我很认真的。” 我说:“没意思,你把我说成黄华生了。说正经的,你得警告她不要动我。” “先别装好人,到时候不要又写检讨,当着全班说什么‘好险哪,要不是悬崖勒马,差点我就成了黄华生第二’那些话。” 我真的急了,大声说:“你!晨曦,我跟你说,你觉得批判我有意思吗?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的。” 她说:“行了行了,逗逗你也急成这样。你打算出多少钱?” 我忍住气,说:“你看着办吧,替我省点钱。你办事,我放心。” 挂电话后不久,晨曦把那个女孩子的电话发过来了,姓叶,叫什么名字我倒没在意。 第十五章 回到广州 黄华生跟我说的那些关于签署文件的事,我心里一直感觉有点不对劲。不过后来想了想,他是我多年的兄弟,如果他都要害我,那我就让他害了算了。抱着这种心态,我去了香港,然后和他玩了两天,第三天的时候,我把那一堆文件逐一签了。 又待了几天,老黄说的那批货到了,我把大陆的老胡、老张还有另外几个大老板叫了过来,一行七人直接坐船到公海,然后转到货船上直接验货。 又过了三天,小山打电话给我,要我确认银行里的存款。 这个时候,我跟黄华生正好在码头散步,看着远方那些堆积如山的集装箱,两个人傻乎乎地啧啧称奇。 我拨响了中国银行的客户热线电话,电脑语音是这样回答的:您的存款余额为三百六十万零七百。 我重听了好几遍,一言不发,把电话递给黄华生。 黄华生听完,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。 我说:“该给你多少钱?” 黄华生说:“进货就是废料钱,不值什么,减去成本再分我一半,应该是……” 我说:“给你两百万吧,这事我也没出什么力,能拿一百多万我已经很开心了。” 他说:“也行,这几天我请你好好玩玩。可惜这生意断货了,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做。” 我说:“你就那么着急?” 他舔了舔嘴唇,说:“下次干一笔大的,争取一次搞五万吨进来。干完咱们就可以退休了,钱应该够花了。” 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 他说:“你先别急着回去,陪我玩几天。老弟,香港是全国美女最多的地方,不好好玩玩对不起自己。” 他说的这句话我倒承认。 在我看来,全国城市中应该是深圳的美女最多,这一点绝无一丝夸张。但是跟香港比,深圳真是差了很多。 我一开始并不认为香港会出美女,去了多次后,我才发现事实完全不一样。 黄华生在一家洋行工作,一个月薪水只有两万多港币,在香港本地算是中上,但和他的消费相比,这点收入简直是毛毛雨。 黄华生说:“说起来就伤心,我来这边工作了两年多,倒花了家里一百多万,这次不是跟你合作搞了点钱,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交代。” 我说:“那别乱花了,把钱花女人身上不合适。” 他说:“别那么多废话,晚上跟我去玩,我请客。” 我说:“不了,我要回去。我想,我该回去了,地板还没有擦。” 他呸了一声,说:“给老子滚回去!土包子!老子走了,不送你。” 我笑骂道:“滚吧。对了,我是不是把钱直接打进你账户?” 他晃着车钥匙走着,回头说:“不要汇款。回去给我拆个账户出来,密码就用我的学号。” 等他的车消失在远方,我突然感觉有点内疚。 因为来香港之前,我一直怀疑他想害我,我竟然怀疑自己的兄弟,我觉得自己真是卑鄙。 以前,我每次到香港过周末都只带四五百元,都是住他的、吃他的,最开始那年他还没买车,就连坐车、坐船用的磁卡,他都会提前给我准备好。他可从没表示过什么不满。 他要是知道我曾经怀疑他,不知道会有多难过。 在码头想了很久,我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。 我给小山打了个电话,说:“小山,你把银行账号给我,我明天给你打十万进去。” “啊?” 我说:“这次全靠你在大陆调度,你该拿这么多。” 小山说:“那下次什么时候做?” “别想下次了,这种机会不是随时都有的。” “我拿那么多钱该干什么?” 我说:“把你爸爸从新疆叫回来,让你妈妈办个养虾场,然后你找个学校去读书吧。” 码头前有出租车送客人来,空着车在等我,我正想着上车转到火车站,转念一想,香港的出租车是出了名的贵,跑这一趟可能要三百多港币。于是回头,直接上了小渡轮,坐到对面小巴站去等车。 我最终没有选择坐火车,而是搭上了回广州的巴士。 巴士开到东方宾馆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钟,我穿着一条脏兮兮的休闲裤,上身是件泛黄的T恤。T恤本来是白色的,但这段时间被汗水、海水泡过,所以颜色显得不够纯正。 唯一的行李是手上的一份《大公报》,在大巴车上捡的。离开广州时买的那个旅行包和半瓶水,留在了小山家。 天上又下起了雨,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点,我连忙站到宾馆的门廊下躲雨。一分钟后,雷声隆隆,狂暴的雨又下了起来。 惊慌的人群在四下逃散。 我斜靠在廊柱上,借着路灯看着报纸。 人群依然在逃散,我可以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和人们不满的抱怨。 也许因为是竖版报纸的缘故,我看了半天,一个字也没看进去。 我把报纸塞进垃圾箱,突然想起,6月13日那天,我同样是在这里躲雨。 时间走了一个轮回,现在的我与那时相比,也许就是多了一百多万。 这样的经历并不出奇,还在机关工作的时候,我就经常听说类似的故事,什么某人带了五百元来到广州,两年后就搞了几个亿。在广州,这种事层出不穷,报纸上隔几天就会挖掘出一个新富翁,听多了、看多了,我都麻木了。 雨还是越下越大,街灯发出的光芒似乎也被雨打湿了,被拖得雾蒙蒙的。 我走到二楼的麦当劳,点了一套巨无霸套餐。 正吃着,旁边的座位坐下了一对情侣,看样子是学生。 女孩子数落着男孩子:“真没见过你这种人,太小气了,我难过死了。” 男孩子耷拉着脑袋,看着自己的鞋子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我正好在吞咽面包,一下子被呛住了,手捂着喉咙发不出声。 女孩子连忙拉了她男友一下,男孩子连忙跑到我背后,不断拍我的背。 好半天我才缓过气来,红着脸,一边咳嗽一边说:“谢谢你们。” 女孩子说:“是他帮你的,你只谢他一个人就可以了。” 我站了起来,说:“不,谢谢你们。我要走了,再见。”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,我就起身下楼。 如果说,之前我还不知道该干什么的话,现在我知道了,我知道我该干的就是跑到圣美面前,让她好好数落我一次。 我跑到楼下,冒着大雨冲到马路中央的花坛边拦车。 在又厚又重的雨幕中,一辆又一辆车在穿行,车灯在雨幕中晃动,摇曳着又飘又软的光影。 我不断擦去头上、脸上的雨水,拼命挥手。 在东方宾馆等车的人有很多,估计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吧。 我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拦到车的时候,心里突然产生一个想法:我为什么不跑回去? 于是,我开始跑。 我迈开大步,顺着大路开始跑,一边跑,一面用手擦去遮挡视线的雨水。 我跑得很快,天知道有多快,水花被我的脚步溅起,发出哗哗的声音。我跑过一个又一个街灯,然后是一栋又一栋的高楼,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区。 我跑在大路上,又跑上高架桥,在滚滚车流中,我一个人顺着大桥延伸的方向努力跑着。很快,我就跑到了上次翻车的那个地方,我只看了那里一眼,停也不停,继续鼓足气力向前跑。我跑过了广园东路,横穿了天河北路,最后终于跑进龙口西路。不知道跑了多久,我看到帝景苑的门楼时,再也没有力气,一下子跪倒在一根路灯柱旁边,抱住路灯柱子喘息、咳嗽。 眼前有金星在冒,喉咙、鼻腔感觉火辣辣的。 好半天,我才抱着路灯柱费力地爬起来。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,原本泛黄的T恤变得肮脏无比,于是我把T恤脱了下来,卷成一团拿在手上,光着上身走向帝景苑。 门口的保安将我拦住:“先生,请拿出身份证登记,或者让里面的住户打电话到值班室确认。”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:“我就住这里。” 另一个保安探出头来:“是您呀。” 我擦去额头的雨水,看了看他。 他连忙撑起一把伞,穿过窗户遮在我的头上。雨点打在雨伞上,发出砰砰的响声。 他说:“上次也是下雨天,您和我在大楼下有过一次交谈,后来,您坐上一辆车出去了,您还记得吗?” 我看了看他,说:“你好,我要回家。” 他把伞递给我:“您先拿去用吧,下次还回来就行。” 我接过伞,一面努力平复呼吸,一面向圣美住的大楼走去。 我身上有圣美家的钥匙,那是她给我配的,因为“我可不想天天为你这种人开门,还要免费当你的车夫”。 她带我去职场空间那天,抽空在街上给我配的。 我走进大楼,上了电梯,很快就到达了圣美家的门口。我掏出钥匙,手一抖,钥匙掉到了地上。我捡了起来,用两只手把门打开,然后走了进去。 房间里一片黑暗,我打开了灯。 一切如故,沙发在原来的地方,电视也摆在那里。 我拿起壁橱上的一块毛巾擦了擦脸,向厨房走去。 饭厅和厨房里没有人。 我加快脚步向她的卧室走去,推开门一看,空无一人。 我有些恐慌,噔噔噔地跑回自己的房间,还是没人。我开始叫:“圣美,我回来了!” 五分钟后,我找完所有房间,依然没人,我还找了衣柜里、冰箱里、床下面……最后,我跑到洗手间,坐在马桶上。 我拿出手机,想打她电话的时候,发现手机被雨淋坏了。我爬上窗台,把脸贴在窗户上,希望看到她的现代车能出现在小区门口。 等了很久,依然没有看到。 我把水龙头打开,也不管她之前的警告,直接爬进浴缸里洗澡。很快,我就把一瓶沐浴液用光,然后把衣裤也洗了。 我穿着浴袍回到客厅,坐在沙发上。角落的音响台上放着一张光碟,我走过去,拿起一看,是她曾经在车里放过的那张Make Believe It is Your First Time。难道,我离开以后,她一直在听这张碟? 我把光碟塞进碟机,音乐在客厅里响了起来。 我靠在沙发上,找了条毯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。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些,不断劝说自己,她跟你没什么关系的,她只是单纯地帮你而已。你到底在干什么?究竟在想什么? 我在沙发上不断翻身,焦急地等她回来,然后大声告诉她:我必须要完成那个契约。 然而,墙壁上的挂钟显示时间变成凌晨四点的时候,我终于意识到,她今夜是不会回来了。 她去了哪里? 难道又去夜总会花天酒地了? 我想到韩承晚的样子,心里立刻害怕起来。如果她喝多了酒,一定会被韩承晚欺负。 就在这时,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。 我一下子跳起来,跑过去接起电话:“圣美!是你吗?我回来了!” 对面传来古怪的韩语,是个女人的声音。 我让自己冷静些,仔细辨认了一下,不是圣美的声音。于是我改用英文:“你好,请问你是谁?” 对方也用英语问:“你是谁?” 我说:“我是……我是圣美……李圣美小姐的仆人。” 她说:“她怎么会找个男人当仆人?” “这种事难免会发生。请问您是谁?” “我是她的妈妈。你让她接一下电话。” “她没有回家,我联系不到她。” “那她什么时候回家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 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额头开始出汗。 她说:“那等她回家后叫她打电话过来。” 电话挂断了。 我急着说:“她的电话是多少?” 电话里一片忙音。 我掏出手机,恨不得现在就找人来修好它。 这一夜,我一分钟也没睡着。第二天一早,我跑到饭厅,写了张字条贴在冰箱上。字条上写的是:圣美,你太过分了,作为一个女孩子竟然通宵不回家,我对你简直失望透顶。 贴上去几分钟,我撕了下来,重新写了一张:圣美小姐,我回来履行契约。你一夜没回家,我心里感觉很诧异。 看了看,我又撕掉,又写了一张:圣美,我回来了,现在去修手机。 然后我跑去了手机商场,找到维修部后,维修员跟我说:“这个手机太老款了,配件很难找。” 我说:“不管怎么样,麻烦你修好它。” 他说:“先生,维修它需要四百元,您不如买一个新的。” 我直接拿了四百元给他:“帮我修好。”我找了个公用电话给陆晨曦打了个电话:“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?你结婚我会送你一辆车。现在你把账号给我,我打二十万给你。” 陆晨曦欢呼道:“太好了!你真是好人。小叶跟我说,今天是周末,正好有时间和你约会一次。” 我皱着眉说:“怎么成约会了?我可不是找女朋友啊。” 她说:“别管那么多了,就算是租借,你们事先也要串好口供嘛。” “那好,你现在告诉我电话,我这就跟她联络。我正烦死了,想找个人说说话。” 挂断晨曦的电话后,我拨通了那个叶小姐的电话:“你好,我是晨曦的朋友。” 对方说:“哦……哦,我们找个地方见个面?” 她的声音听起来挺甜美的。 我说:“我在天河。现在也快中午了,不如我们到小肥羊吃个饭?” 她说:“为什么不找个西餐厅?” “火锅吃起来热闹,那样大家不会拘束。” “那好吧,我现在过来,大概十分钟后到。” 我连忙说:“我在修手机,你先到万佳超市门口等我,我穿灰裤子、白T恤,你穿什么?” “我穿一身耐克,正在打网球呢。” “那你过来吧,我们一起拿到手机就去吃饭。” 第十六章 没有圣美的广州 打完电话,我跑回手机维修部。 维修部的员工说:“还有十分钟才能把手机配件调过来。” 我说:“直接说要我等多久。” “配件拿过来后,最多十分钟就可以修好。” “那我二十分钟后过来拿。” 我穿过马路,走了一小段路就来到万佳超市门口。一看时间还剩几分钟,我就去旁边的小店拿了包烟,小店的老板问我:“要什么?”我说:“拿包玉溪。”随后,我看到了红色的那种红河。当老板把玉溪递过来,我如梦初醒:“对不起,换包红色的红河。” 过了几分钟,在远方的人群中,我一眼就认出了叶小姐。 不是因为她穿了一身耐克,而是因为她个子很高,有一米七五的样子,在众多女孩子中,很容易就能认出来。 她很醒目。 长发全部梳向右边,垂在胸前。 五官很漂亮,身材也很好。 所以,我一眼就能认出她来。 她背着个运动包,里面估计装着网球拍。运动衫的衣领立着,衣服拉链只拉到胸口,其中一只袖子还挽到了肘部。 我向她挥了挥手,她走到我面前,上下打量着我,眼神很锐利。 我有些尴尬:“就是我了,别看了。” 她还是盯着我看了几眼,最后,长长出了一口气,说:“晨曦给我介绍你?” 我笑了笑:“叶小姐,凑合一下吧。” 她笑了:“我叫叶野,不是说我性子野,我很文气的。我妈妈是画家,很喜欢田野风光,所以给我取了这名字,你可以叫我叶野。我叫你小鱼?” 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。我说:“可以。” 我说:“那我们去吃小肥羊吧。” “你的车呢?” 我怔了怔:“我没车。” 她伸出食指,在自己脖子上横划一刀,像是用宝剑自刎,然后笑着说:“好极了。我们不要吃小肥羊,天河北路有家意大利餐厅,味道很不错。” 我说:“我们先过马路去取手机。” 然后我们穿过人行道,来到手机维修部那里。 当维修员把手机递回给我的时候,叶野看着那部手机,眼睛瞪得溜圆。 我猜她感觉不好。 本来嘛,像这种事情,虽然是租借的性质,但至少要给对方有点幻想空间才好。从第一面开始,我的衣服、裤子,还有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,估计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。 我本不是这么失礼的人,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,我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准备。 估计叶野现在心里在大骂晨曦。 我们拦了辆车,几分钟后就赶到了那家意大利餐厅。一进门,就看到左手边有几个意大利厨师在做菜。 叶野一坐下来,就拿起杯柠檬水喝了一口。我拿出烟,点燃一支,把烟盒放在桌子上,然后她就盯着那包烟。于是,我悄悄把那包烟拿了回来,放进裤子口袋里。 她的脸上写满“无奈”两个字,两只手互握,不停地按着自己的关节。 我不想让晨曦太难做,于是说:“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,其实我平时也挺好的,人也挺好的,老实、肯干家务,还会调酒……”我声音低了下去,心里想到一些事,终于说不下去。 她干笑了几声,说:“晨曦把你说得像个宝一样,你要怪,就怪晨曦把你说得太好了。” 我深有同感,点头说:“本来就是嘛,事先应该把对方说差一点,真见面的时候,反而可以发现对方不少优点。”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:“晨曦在你面前是怎么说我的?” 我大感头痛。 晨曦确实说了很多话,但我根本没记住,也没在意。 说实在的,叶小姐再好有什么用?我只要求她善良、懂事、干净、收钱不要太黑而已。我说:“她叫我不要给你灌酒。” 她听了先是一愣,然后笑得不可抑制。 服务生过来问我们点什么菜。 我连菜单都没看到,她就做主给我点了份红酒牛肉,然后跟我解释说:“跟萝卜炖牛肉的味道差不多,炖得很烂的,我猜你一定喜欢吃。” 然后她给自己点了份五分熟的牛排。 餐前酒上来后,我和她慢慢喝着,聊了聊晨曦以往的一些糗事,尴尬的气氛慢慢消散。 她问我:“小鱼,你做什么工作的?” 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是做走私的吧,想了想,我说:“风里来雨里去,做地下工作的。” 她笑:“给我出谜语?我想想……知道了,是耕田。” 我笑了:“我有个兄弟就是耕田的,我觉得挺好的。” 她说:“我是做房地产的。说起来,我们都跟土地有关系,勉强算是同行。” 上冷盘的时候,我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 我感觉鼻子酸酸的,脑袋也有点晕,也许是因为昨天淋了太多雨,有点感冒的症状。 不用说,我给叶野的印象又糟糕了些。 想起来,我心里也有些歉意,她本来在打网球,好好地过她的周末,我让她兴冲冲地跑来约会,结果遭遇这一摊子事,想必她也十分郁闷。 冷盘放在桌上,无人问津,遭遇冷场。 我点燃一支烟,向四周看了看。 在这里进餐的人,有很多外国人。在我们背后,坐了满满两桌日本人,全是日本妇女,一看她们穿的衣服就能认出来。 看着她们满脸堆笑的样子,我忍不住叹了口气。 除了更多金头发的外国人外,叶野的背后是两个香港人,五六十岁的老头,挺着肚子,戴着墨镜,一人手里拿着一根雪茄,不知道在演戏给谁看。 突然之间,我发现我为什么不爱到西餐厅:因为在这里吃饭的人都很怪。 叶野又叫人给她添了杯水,她已经喝了五杯了。 我不忍心看她受折磨,就说:“叶野,要不你先走吧。” 她立刻说:“那好。”她背上运动包,推开椅子,问我,“你够不够钱付账?” 我说:“够。” 我看着她走出玻璃大门。结果十秒钟后,她又倒了回来,说:“我8月有事,可能不能跟你去了,要不我介绍我们公司的女孩子给你?” 我说:“我挺满意你的。” 她一下子脸红了,张口结舌站在那里。 她坐了下来,问我:“你满意我什么?我喜欢听表扬。” 我说:“我老爹说过,找老婆个子要高,这样小孩才会长得很高,还有,找女孩子屁股要翘,那样容易生男孩。” 她听了,半晌不出声,半天后才问我:“你就满意我这个?” 我说:“还有啊,你看起来很健康。” 她的脸上开始有怒意:“没了吗?” 我说:“是的。” 她说:“那么,容貌呢?气质呢?品位呢?内涵呢?” 她一路问下来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 我沉默不语。 她抬手看了看表,说:“今天有什么电影?我们去看一场。”她向站在旁边的侍应生点头:“埋单。” 我说:“我不看电影,那里太黑了。” 她说:“那好,我们找家咖啡厅喝茶,我要让你明白一些事情。” 侍应生走了过来,她一手把账付了。 我暗喜。 叶野把我领到一家咖啡厅,然后点了壶蓝山。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,问我:“我们从哪里开始?” 我茫然,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。 她说:“我们先谈谈艾略特的《荒原》如何?” 我瞠目结舌,说:“你叫我来就是跟我谈这个?对不起,我没看过。” 她说:“那我们聊聊塞尚?” 我说:“他是干吗的?” 她忍住气,问:“你学什么的?” 我说:“古汉语。” 她愣了。 我说:“我们比背《离骚》好吗?要不背《战国策》?” 她涨红了脸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我看着她,说:“叶野,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太幼稚了吗?即使你有品位、有内涵,可是这些东西难道是可以称斤论两的吗?我真是不明白,你竟然会看重这些东西。” 叶野说:“我被你气糊涂了。我本来就最恨别人说我是花瓶,可是你把我说得连花瓶都不如,把我说成是生孩子的工具,真是气死我了!我也是人!你了解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吗?” 我说:“叶野,你何必在乎我的看法?你是什么样的人根本不用别人来评判,你自己清楚就行了。” 她还是生气。 我想到她是晨曦的小姐妹,把事情弄得太僵也不好,于是说:“给你讲个笑话吧。以前征兵,一个学者去参军,人家问他是什么文化水平,学者就说自己拿了多少个学位,发表了多少篇论文……反正学者把自己的水平都表达出来了,最后——” 我看了看她的脸色,她果然在认真听。 我说:“最后,征兵的人在学者的入伍单上盖了一个章——识字。” 她板着脸:“这是最难听的笑话,根本无法让人发笑。” 我笑了笑:“其实呢,我不过是想找个女孩子回家给我爸爸妈妈看看。老年人看媳妇,肯定是看她健不健康、能不能生小孩。在父母眼里,孩子的内涵、品位算什么呀!” 她沉下脸:“晨曦有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?” 我问她:“什么话?” 她说:“晨曦说,如果合适的话,不妨试着相处一下。” 我说:“很明显就不合适,从你看到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,所以我只想着能让我父母满意就行了。” 她问我:“你这样想就可以把我当成商品对待?为什么不合适?哪里不合适?” 我说:“这根本不用说,完全不合适。” 她说:“没试过怎么知道!” 我吃惊地看着她:“你冷静点。对不起,是我太现实了。我说话不该那么直接,请你原谅。” 她问我:“你是看不起我,还是觉得配不上我?”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:“都不是。我觉得我们的生活轨迹不一样,比如,我很难想象自己会习惯被你整天骂,一见面就骂,我做正确的事情也骂,我待着不动也骂,我不在你视线范围内也骂。” 她说:“可是我不会那么做。我有骂过你吗?” 我笑:“事情太复杂了,叶野,我们谈正事吧,你愿意被我租借回家吗?” 叶野有气无力地说:“你打算出多少钱一天?” 我说:“晨曦没和你说价钱吗?” 叶野闷声说:“我根本没想过这件事,我以为是相亲,我一直比较相信晨曦的眼光,以为她会关照我,谁知道……” 我说:“你不愿意就算了,没必要委屈自己。” 我感觉脑袋越来越晕,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:“我先走了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然后,我叫人过来埋了单,和叶野一起走了出去。 叶野问我:“你不送我回家吗?” 我说:“我身体有点不舒服。” 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:“现在我终于相信了,你确实对我没兴趣。” “那是好事。就算你是普通姑娘我也不会玩弄你,更何况你是晨曦的朋友。” “是不是在广州待久了,每个人说话都这么直接?” “是的吧。大家都没时间耍花腔了。” 她问我:“假如你对我有兴趣,你会怎么做?” 我头脑阵阵发晕,尤其是刚吹完空调,现在又站在烈日下,身体更加不舒服,所以想早点结束和她的交谈。 我直截了当地说:“很简单,请你吃两次饭,任务是摸到你的手;然后请你看电影,找部恐怖片来看,在电影院就可以抱你了;看完电影去跳舞,最后去酒店,把你正法,完毕。” 她说:“你要不要试试?先请我吃两次饭,我给你降低难度。”她把手伸了过来,“你摸。”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,我打了个喷嚏,说:“叶野,游戏很危险,别玩了。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你这种自动撞枪口的姑娘。我估计你以前遇到的都是小资,要真碰上老油条你就死定了。我真的不舒服,先回去了。你继续等车,照顾好自己,再见。” 说完,我也不理会她,钻进车里就溜掉了。 俗话说,病来如山倒。 我一进出租车就感觉真的病了,鼻子都塞住了,嗓子也开始疼起来。 车开到小区后,我下车进药店买了一堆药,然后支撑着上楼。 进到屋里,我冲进饭厅,看到冰箱上的字条还在那里。 我倒了杯水,然后抓起一把药塞进嘴里,一口吞了下去。吃完药,我勉强走回自己的房间,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,张大了嘴呼吸也觉得氧气不够。 这样的状态很奇妙,那就是,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睡觉。 不知道睡了多久,缺水的感觉让我苏醒过来,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起身到饭厅倒了一大杯水,然后又吃了一大把药。 看了看时间,我睡了二十多个小时。 我拿起手机一看,有十几个未接电话,全是晨曦的。我躺在床上,给她打了过去。 刚接通,她就吼道:“你这浑蛋怎么回事?叶野把我大骂了一顿,说你简直不是人!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?” 我嗓子很痛,勉强说道:“代我跟她说声对不起。” 晨曦说:“你声音怎么这样?你喝多了?” 我说:“我病了,在床上躺着。” 晨曦说:“有没有人照顾你?好像病得很严重。” “没事,我吃药了。就这样吧。”我把电话挂了。 我躺在床上,睡不着了,翻来覆去折腾着。 电话响了,我接了起来:“你好。” “听说你病了?”一个清脆的女声说。 我问:“你是谁?” “我是叶野。” “晨曦没代我跟你说对不起吗?我再跟你说一次,对不起。” “你这人无聊啊。你住哪里?我送你去医院。” “不用了,我吃点药就行。我最烦医院那个味道。” “那我过来看看你。” “是晨曦叫你这么做的吧。别老听晨曦的话,你没必要这样做。” “至少我可以帮你煮点粥吧,你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。” “没必要。你自己过好就行了。” “你住哪里?” “知道区庄立交桥吗?” “知道。” “我就住立交桥下面,具体是哪个垃圾桶不确定,那要看环卫工人摆在什么地方。” 说完,我就挂断了电话。 过了半个小时,电话又响了,我一看,居然还是叶野的电话。 我忍住气,低声说:“你想干什么?” 她喘着粗气说:“你到底在哪个垃圾桶?立交桥下有四个,我全找了,还有两个花坛我也找了,连路边人行道上我也找了,问了好几家店,都说没见过你。” 我无语。 这样的情况从未发生过。我也明白了她为什么提出要跟我“试试”,因为她实在太粗线条,太不信邪了。 她突然沉默。从电话里,可以听到汽车川流的声音,过了一会儿她才说:“你骗我。” 我不说话。 她说:“我是不是很可笑?” 我说:“是我不对。” 她说:“我从不撒谎,更不骗人。” 我说:“好女孩都这样。” 这一次,她沉默了很久,不是因为电话里的汽车声,我都以为她挂机了。 我拿着电话的手都变酸了,她终于开口:“你住哪里?” 第十七章 长辈来袭 如果这世界上有种东西能叫人无地自容,那就是真诚。我用羞愧的语气跟她说:“我住帝景苑。” 她说:“啊?” 我说:“房子不是我的,我现在在给别人当仆人。” 她说:“啊?啊!” 我说:“全部是真的,有一个字是假的,我立刻去跳珠江。”我把门牌号告诉了她,然后就缩回床上。 二十分钟后,门铃响了。我打开了门,叶野拎着一袋东西走了进来。 她看着我,说:“你看起来很憔悴。” 我说:“进我的房间吧。房子的主人有洁癖的。”一进房间,她就皱起鼻子:“汗味好重。我给你带了很多水果,你想吃什么?”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:“对不起。” 她说:“我去给你煮粥。” 等她去厨房后,我拿出电话来,按下了圣美的号码,结果是中文秘书台,我就把自己的号码留了上去。 我郁闷死了,索性给韩承晚打了个电话:“韩先生吗?” “请问你是?” “我是江鱼乐啊。” “江先生,你好啊,这段时间去哪里发财了?” “是这样的,韩先生,你知道圣美去哪里了吗?” 韩承晚吃惊地回答:“我这几天忙着找写字楼,一直没联络过她。江先生,好像上次我们去过夜总会以后,她对我态度就很冷淡,是不是她不满意我的举动了?” 我哪有心情跟他说话,随便敷衍了两句就想挂机。 他突然又说:“江先生,你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写字楼吗?我在中信看了下,价格有点贵啊。” 我随口问他:“你打算在哪个地段租写字楼?” “天河北路。” 我说:“大概要多少钱一平方的?” “争取不要超过两百元,因为我们要的面积很大,大概要三千平方米的样子。” 我敷衍道:“有消息通知你吧。” 叶野很快就把粥端了进来,我吃了一碗,感激地对她说:“太谢谢你了。” 她笑了笑,没说话。 我问她: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我记得昨天你挺讨厌我的。” 她说:“我回去后想了想,觉得你起码不会害我。” “就这么简单?” “已经很难得了。你要找一个不想害你的人,不是那么容易的。” 我完全理解她的这种心态,所以只能赞同。 她问我:“你好好一个男人,干吗给别人当仆人?” 我苦笑:“一言难尽。对了,你的工作怎么样?今天不用上班吗?” 她说:“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,做房地产就是这样的。” 我心里一动,就问她:“你在天河北路这一带有没有楼盘?” 她说:“没有。我现在主要做东站那边的一个大盘。” “有多大?” “大概两万多平方米。” 我急切地问:“一个楼层有没有三千平方米的?” 她说:“正好有一个,不过楼层很高,做不了商场,地段也不太好,在我手里压很久了。怎么了?” 我压住激动的心情,放慢语速问她:“一个月租金多少钱?我想要三千平方。” 她疑惑地看着我:“不会吧,你在给别人做仆人……” 我说:“你就给我个价格吧。” 她想了想,说:“老实说,那里出过血案,很多人了解内情不愿意进去,我按最低价给你,八十五吧。” 我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,我连忙跟她确认了具体的位置,然后叫她不要出声,我给韩承晚打了电话。 我说:“韩先生,我给你找了个地方,简直就是给你们量身定制的。” 我把具体的情况跟他说了说。 韩承晚说:“可惜不在天河北路。” 我说:“那里比天河北路好多了。你想,坐车五分钟就到天河北路,旁边就有几家豪华夜总会,往前走是洗澡城,还靠近火车站,多方便啊。” 韩承晚来了兴趣:“多少钱一平方?” 我说:“一个月只要一百九十五!很便宜。” 叶野在旁边听了,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。 韩承晚连声说好。我说:“我现在身体不舒服,过两天我们两个去国会夜总会谈谈,把这事定下来。” 韩承晚发出一阵淫笑,说:“那拜托你了,我正好可以抽空去香港轻松一下。广州什么都好,就是没有金发女郎,害得我每次都要跑去香港。” 挂了电话后,我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。 叶野长长地呼了口气:“我想,你可能是世界上最阔气的仆人。” 我说:“你先跟我签份合同,把那个盘租给我,然后我再转租给那个人,你看行不行?” 她说:“这个没问题。算下来,你一个月可以坐收三十万。我的天哪,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在干什么了。” 过了一会儿,她突然板起脸,说: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装穷?” 我苦笑:“根本没装过,那是本色。你觉得有钱人是什么样子?” 她想了想,说:“唉,你还别说,我见过好几个土老板都穿得很邋遢,倒是天河北路这些上班的白领穿得很齐整。” 我说:“很正常。上次巨星影业的老邓和他的马仔去北京开会,别人把他的马仔供起来接上奔驰,把老邓一个人甩在后面背行李。” 两个人聊着这些古怪的事,不由得都笑了起来。叶野突然说:“小鱼,我们交往吧。” 我大吃一惊: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你很有钱啊。如果非要给自己找个借口,那我也只能这么说了。” 我苦笑:“你真坦白。你说被我的风采迷住了都好啊,起码不让人感到寒心。” 她笑笑:“坦白一点比较好。更重要的是,你除了有钱之外,我也不讨厌你,尽管你总是让我不舒服。” 我说:“其实没必要这样的。就算我有钱,我也不会因为我们交往就送你钱,你完全可以通过与我合作的方式来挣钱。” “怎么合作?” “8月跟我回家,表现好一点,我每天给你一千元。” 她啧啧:“你可真大方。” 我说:“这个楼盘方面,你可以去跟老板压价,就说租不出去,必须降低价格,比如降低到七十五一平方米,我私下可以给你十元一平方米,那样你每个月就可以多得三万。” 她眼睛发亮:“这倒是个好主意。可是要我欺骗上面好像有点不对劲。” 躺得久了,我感到有些累,于是就和叶野走到饭厅。 她又给我添了碗粥,还配了个小碟子,里面放着几块豆腐乳。看得出来,她是个很细心的姑娘。我说:“你也吃吧,我一个人吃怪不好意思的。” “好。” 我们两个人,一人坐一边,默默地喝着粥。 她看着冰箱问我:“圣美是谁?” 我说:“是主人。” 她慢慢地问:“是房子的主人还是你的主人?” 我说:“两者都是。” “我明白了。”她生气地说,“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?为什么不直接叫圣美陪你回家?既然你已经有主人了,为什么还到外面找别的女孩?” 我说:“你可能误会了。她确实是我的主人,但不是你想的那种。我跟她提过那个建议,她的回答是,在我脸上泼了一杯水。” 叶野叹了口气:“这世界好像每个好男人都被抢光了。说到底,女人还是只能靠自己。” 我说:“你回去后准备一下文本,然后跟我去把合同签了。对了,我要转租的那个人是个色鬼,你要小心他。” 她露出害怕的眼神:“很色吗?那我该怎么办?” 我说:“不但色,而且是个草包,偏偏又很有钱,长得也很帅。” 叶野笑着说:“那你要照顾我,不要让我被欺负了。” 我说:“要不,谈判的时候我就说你是我的女朋友,估计他没那么大胆。” 叶野说:“那好。我们在什么地方谈判?” “国会夜总会。他最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。” 叶野怔怔地看着我:“真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们一样,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。” 喝完粥,她和我坐到客厅,看了一会儿《大河之舞》,然后她就告辞了。 出门的时候,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:“假如我比圣美更有钱,你会不会考虑换个主人?” 我说:“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?” 她说:“有些人像榴莲,一开始让人很讨厌,强逼自己一点一点接近以后,就会发现这个人其实没那么糟糕。” 我说:“我不是因为钱才做她的仆人的。” 她点点头:“我明白,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,不过钱多一点总不是坏事。你好好休息,有事打我电话。” 等叶野走后,我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,每隔一分钟,就打一次圣美的电话,结果无一例外都是中文秘书留言信箱。自从我回来,屋里每一分钟都在变得更加凌乱。房间不用说了,连被子都没有叠,饭厅里喝过粥的碗就摆在桌上,连收拾的心情都没有,更不要说去清洗了。 这时候,门铃又响了。 我去开了门,看到外面的情况登时呆了。 门外,站着三个老年人,准确的说法是,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,一个老公公、一个老婆婆,头发全白了,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。 他们全都盯着我,目不转睛地看。 中年妇女说:“啊尼哈塞哟。” 我脑袋轰然一声响,准是圣美的亲戚,因为他们头上都戴着旅行团的帽子。 我慌忙鞠躬:“请问你们是?”醒悟过来他们不懂中文后,我连忙改用英文:“是圣美小姐的亲戚吗?” 中年妇女也用英语说:“你是电话里的那个小伙子吧。本来我们不想来这里的。爷爷和奶奶听说圣美找了个男人做仆人,执意要来看看。” 我慌忙把他们领进屋,安排他们在客厅坐下,然后端茶上水果,忙得不亦乐乎。 圣美的妈妈跟着我走进饭厅,看到桌子上的两个碗后,就皱起眉毛说:“你们这些孩子,真是的,吃完饭为什么不收拾干净?记住,要随时保持家里的整洁。” 我真是快崩溃了,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。 他们把我叫到客厅,三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,让我坐在他们的对面。 他们在用韩语交谈,不时看一下我。 我感觉自己像个受审的犯人,大气也不敢出。 老爷爷看起来很威严,他板着脸说了一句话。 圣美的妈妈连忙翻译:“你是怎么认识圣美的?” 我暗暗想道,他们没有问圣美在不在家,也没有问圣美去哪里了,这说明他们知道圣美在什么地方。那么,圣美一定没出事。 想到这里,我一直吊着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。 我恭敬地回答:“我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。” 就这样,老爷爷不断问话,圣美的妈妈在一旁翻译。 除了自己的隐私外,我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,甚至把契约上规定的家务也说了出来。 圣美的妈妈说:“爷爷说你们这是在胡闹,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 我低眉顺眼地回答:“真是对不起,让大家操心了。” 老爷爷又发了一阵火,最后很大声地说了一段话。 圣美的妈妈说:“男人做女人的仆人,不觉得可耻吗?” 我忍气吞声地回答:“那是因为我愿意听她的话。” 圣美的妈妈翻译后,三个人互相看着,然后又齐齐看着我。 他们一脸狐疑,脸紧紧绷着,到后面才慢慢松弛下来。 圣美的妈妈说:“你站起来,走几步给我们看看。” 这样的命令实在荒唐,但不管怎么说,他们是长辈,长辈的话必须听,所以我就按照她的话,在客厅里走了几步。 他们又嘀咕了一阵,最后老爷子发话了。 我不知道又是什么晴天霹雳的话,圣美的妈妈说:“爷爷叫我们煮饭。” 我大松一口气,说:“我这就去厨房准备。” 老爷爷又是一声大喝。 圣美的妈妈说:“爷爷说,厨房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,你坐在这里,我和奶奶去准备。” 她们去厨房后,我和老爷爷面对面坐着。 他一直看着我,我感觉心里阵阵发毛。 吃完饭,他们又开始审问我,听到我的专业是古汉语的时候,居然叫我背诗给他们听。还好经过上次圣美的考验后,我重新背了不少诗,当下一口气给他们背了十来首。他们听得倒是有滋有味的。 折腾到晚上九点,他们才离开这里,说是要回酒店休息。 临出门前,圣美的妈妈说:“我们后天就要回国了,明天你要陪我们去南华寺烧香。” 我忙说:“是。” 无妄之灾,绝对的无妄之灾。 我一路送下去,先是门口,然后是大楼出口、小区出口,送上了出租车,把自己也塞进了出租车,送到最后,把他们送到了酒店的房间。 一路上听了不少训斥,好在语气虽然严厉,但内容还是十分温和的,不外乎是要把圣美照顾好,自己同时也要努力的意思。等回到家的时候,我真是累得动都不能动了。吃了几大把药,把闹钟设好,才昏昏睡了过去。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就爬了起来,把自己收拾干净,穿上一套新衣服才出门。买了些旅游要用的东西,租了辆车跑到酒店,伺候他们吃完早餐,然后就带他们去韶关南华寺。 到达目的地下车后,天气十分炎热,两位老人显得有些不适应。我就把事先准备好的仁丹和清凉油奉上,还把所有的包都背在自己身上。他们偶尔会表扬我几句。 我背着五十多斤重的包,一路上强颜欢笑,给他们介绍南华寺的情况,先是从寺院由来说起,中间又穿插了不少禅宗典故,还背了不少偈诗给他们听,表现得比导游还要专业。我一度产生一个想法,觉得以后要是混不下去了,干脆找家寺院做导游算了。 他们对禅宗十分了解,谈到最后,与其说是我给他们解说,不如说是大家在一起交流。 五十多斤重的包可不是开玩笑的,在烈日的照耀下,不到两个小时,我全身就湿透了,汗水把眼睛都遮住了。 圣美的妈妈递了块手帕给我,说:“爷爷说你还挺能吃苦的,奶奶说你很老实,我们拜佛的时候,你都不知道把包放在地上休息一下。”我是有苦说不出,我当然想把包放地上,但是身体太疲惫,担心放下去就背不起来了,这跟老实有什么关系? 中午吃过饭后,我还是茫然地跟在他们身后,机械地解说、背诗。这算得上我有生以来最累的一天,夕阳西下的时候,骨头都快散架了。 重新回到汽车上,踏上归程,我陷进座位里,感觉像是上了天堂。 圣美的妈妈说:“我们这次来中国,去了八个地方烧香,这一次是最愉快的。” 我心里想,因为不愉快的部分都被我一个人承担了。 想归想,话却不敢这么说。我酝酿了一下才开口:“是吗?那太好了。长辈感觉愉快的话,作为小辈也会感到十分喜悦的。” 圣美的妈妈说:“爷爷说你要赶快学会韩语,否则交流起来很不方便。” 我强力做出很振作的声音:“我会努力的!” “爷爷说,可以把你安排到延世大学去学习,先学语言,再学其他知识。” 我吓了一跳,心里暗叫不妙,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:“我会努力的!”然后连忙岔开话题,向他们介绍广东的美食。 人生真是辛苦啊。 结束这一天的行程后,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,泡在浴缸里,一动也不能动。 躺了一会儿,就在浴缸里睡着了。 第十八章 承诺与誓言 第二天,我买了很多礼物给他们,然后把他们送到机场。老爷子在过安检口的时候,破天荒地对我笑了笑,还拍了拍我的肩膀。 送走他们,我开着车四处游荡,不知道该去哪里,直到韩承晚打了电话过来:“江先生,我现在回广州了,要不要见个面?” 我沉吟了一下,说:“好,现在才下午四点,去夜总会好像太早了点。” 他说:“我们先到白云山顶喝茶如何?” 我说:“也好。那么,山顶见。” 我立刻打电话给叶野,要她把所有文件都做好,晚上八点的时候到国会夜总会门口等我。叶野高兴地答应了。 半个小时后,我把车开到了白云山顶,发现韩承晚已经到了。 他穿着一套白色西装,看上去真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,引得好多少女频频注目。 我和他找了个桌子坐下来。 韩承晚笑眯眯地说:“江先生,发财的感觉是不是很舒服啊?” 我愣了一下,说:“还不错。” 韩承晚说:“男人最风光得意的时候,应该就是江先生现在的样子吧,充满自信,神采飞扬,充满魅力。” 我问他:“韩先生和黄华生是朋友吗?” 他笑了笑:“算是吧,最近一起玩了几次。” 韩承晚说:“你是不是觉得钱还不够,所以就没有幸福美满、人生处于巅峰的感觉?” 我感觉气氛挺古怪的,就说:“不是啊。我感觉挺好的,应该就是巅峰吧。” 他眼光闪了闪:“那最好。” 随后我们就没什么话说了,过了一会儿,韩承晚站了起来,去了洗手间。 他重新出来的时候,和一个靠着栏杆正在看山景的少女说了几句话。由于隔了二十几米远,我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,只看到女孩子被他说得笑了起来。 三分钟后,他竟然领着那个女孩和她的同伴,一共是两个女孩走了过来,和我们坐在一起。我总算见识了什么叫泡妞高手。两个女孩子都长得挺不错的,据她们自己介绍,是学舞蹈的,还在读书。 我们刚喝完一壶茶,我就看到韩承晚把手放在了女孩的大腿上。女孩躲,韩承晚缩回手,对她灿烂一笑,低声跟她说着话。 于是,我找借口去洗手间。 等我回来的时候,韩承晚已经轻轻握着那个女孩子的手,两个人在娓娓交谈。 我说:“时间不早了,我们这就去夜总会吧,那里的美女可漂亮多了。” 韩承晚笑了:“今天我还要叫三个,江先生打算要几个?不如我们开一个房间,叫上十个美女,大家一起玩。” 我趁机说:“今天我女朋友也会过来,她代表房地产公司,是个很保守的人。所以,我是没机会和你一起玩了。”我率先离开,韩承晚跟在我后面,看也不看那两个女孩子,仿佛她们不存在。 她们也许会很生气。 我们各自上了车,离开了白云山。 在路上,我一直在想,为什么很多女孩子看到男人英俊、富有就会如此迷失?真的,男人只要有这两个条件,玩弄女性简直比喝杯咖啡还容易。 这究竟是男人的错还是女人的错? 这种问题没有答案。 我一手搭在方向盘,一手夹着烟,靠在车窗上。有句古话说得好,苍蝇不叮无缝的蛋,听起来很恶心,实际上还是有点道理的。像圣美那样的蛋,怎么叮她都是个大问题。 到国会夜总会的时候正好是八点,我看到叶野抱着个文件夹站在那里。她穿着职业套装,看上去清丽迷人。 把车停好后,我领着韩承晚来到她身边,介绍说:“这是我的女朋友,叶野。” 韩承晚魂不守舍地说:“你……你好,鄙人韩承晚,见到你真是太荣幸了。” 他伸出手,想跟叶野握手。 我在他伸手的那一刹那,将身体挡了过去,让出一只胳膊让叶野挽着。我笑着对韩承晚说:“不必客气,我们进去说吧。” 我们直接叫经理开了个小房,去房间的路上,韩承晚一直在偷看叶野。 到房间坐定后,经理问韩承晚:“先生,您又来了,怎么不事先给个电话呢?还是要上次那三个小姐吗?” 韩承晚大吼一声:“都给我滚出去!鄙人从来不近女色,来这里就是听听音乐,随便坐坐的,千万不要对我说这些下流的话!” 房内众人吓得屁滚尿流,就连倒酒的小姐也退了出去,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。 叶野突然妩媚地对韩承晚笑了笑:“韩先生真是一个正派的人。”一看到她的笑容,我心里立刻咯噔一下,感觉有点不对。 我连忙说:“别说闲话,我们先把合同的事办完。” 韩承晚将手一摆,说:“我们都是兄弟,所谓合同不过是走过场的事。给我吧,我看看,把该签的字都签了。” 叶野把合同拿到他身边,放在桌上,然后她做了个奇怪的动作。 她捏起韩承晚的衣袖,说:“韩先生,您的手表很有个性呀。” 我气得差点当场吐血。 韩承晚手微微一抬,就要碰到叶野的手指时,叶野巧妙地躲开了,坐回我的身边。 我喘着粗气看着叶野,胸中气血翻腾,几乎要晕过去。 之所以叫她冒充我的女朋友,就是怕她被韩承晚骚扰,谁知道她竟然做出这些动作,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,叶野不敢看我的眼神,略一接触就转移开去。 她自甘轻贱我是管不着的,可她是晨曦介绍给我的,怎么能在我手里出事?记得我跟她说起韩承晚是个色鬼的时候,她还装作很害怕的样子,她为什么要那样装? 如果她一早说明对韩承晚有兴趣,那我何必还要冒充她的男朋友? 刹那间,我想了很多事。 终于,我想明白了,她装害怕,就是要我主动提出冒充她的男朋友,因为,在这样的情况下,韩承晚想追她,就必须从我手里抢走,那韩承晚就必须要付出代价。这个代价,就看叶野怎么开口了。 反过来说,如果她不是我的女朋友,韩承晚就没必要付出代价抢走她,大可以公开追求。叶野用尽一切办法,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最昂贵的位置,获利潜力最大的一个位置,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件货物,把我当作了物价哄抬者。 我被叶野利用了。 人心之险恶竟然达到了这个地步!我心口阵阵发疼。 我终于明白了叶野那天说的几句古怪的话。 “这么多年我都在干什么?” “女人还是要靠自己。” “如果我比圣美有更多钱,你会不会考虑换个主人?” 房间里只有歌声在回荡,叶野低着头,显得很温婉。 我怒火中烧,恨不得立刻掀翻桌子。 韩承晚痴痴地看着叶野,像一具雕像。 我压低嗓子,对叶野说:“你有什么话说?” 她说:“哥哥,拉我一次。” 她抬起头,低声说:“我不会让他占我便宜的,相信我。哥哥,求你了……只有制造这种情况,才能让他头脑发昏,不惜一切代价来讨好我。哥哥,帮帮我……” 我脑海中思绪翻腾,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,最终,我颓然道:“你好自为之吧。” 签订合同只花了十分钟。我靠在沙发上,默默喝着酒。 我猜,又诞生了一个女性千万富翁,现在还不是,很快就会是。 韩承晚的手机响了,他跳了起来,手忙脚乱地接手机:“是谁?” “啊?”他改用韩语,然后说了一大串话,一边说,一边用眼睛看我。 我感到有点不妙。 等他说完电话,我就追问他:“是谁给你打电话?” 他支支吾吾好半天,就是不肯说。 我进洗手间用冷水冲了一下脸,清醒了不少,突然想到一件事,立刻坐回沙发打起电话。 我打的是圣美的电话。通了,然后被挂掉,又通了,然后又被挂掉。 我急死了,叶野带来的不快一下子就飞到了九霄云外,我连声追问韩承晚:“刚才是不是圣美给你的电话?是不是?你快说,快说!” 也许是我的样子太狰狞,韩承晚吓坏了,说:“是的。” 我问:“为什么她给你打,却不给我打?” 韩承晚说:“我问她有没有给你打电话,她说她知道你在家,她开心死了,准备回去吓吓你。” 我火气立敛:“这样啊,承晚哥,那你跟她说什么了?” 韩承晚说:“我说,你带着女朋友和我在国会夜总会喝酒……” 我惨叫一声:“你!韩承晚!我要被你搞死了!” 几句话下来,就像坐过山车一样,一下子把我摔到焦灼的最低处,一下子又把我抛到喜悦的最高峰。 再这么下去我会发疯的,我立刻站起来:“我这就回家。” 韩承晚说:“不必了,她挂了电话就赶过来了。” 话音未落,门一开,圣美冷着脸走了进来,她背上还背着个商务旅行包。 我摊开双手看着她,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。 圣美理都不理我,直接看着叶野。 叶野一下子精神振作起来,笑着说:“是圣美小姐吧,经常听小鱼提起你的。小鱼被你关照得很好,真是太感谢你了。” 我指着叶野,气得嘴唇发抖。 叶野瞟了瞟我,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。 这丫头刚才还可怜巴巴的,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?她究竟是什么意思? 圣美一句话都没说,转头就走了。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,急急地说了句:“我先走了!”然后也冲了出去。 我冲到停车场的时候,正好看到圣美打开车门,我也管不了那么多,跟着挤了上去。 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,用手拼命推我,想把我推下车。 我说:“我回去收拾行李。” 她立刻不动了,然后开车。 回到帝景苑后,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背后,一路走回家。 路上碰到那个相识的保安,他看到我的样子,忍住笑,对我做出一个安慰的手势。 一进家门,我连忙帮她换鞋,她把我推开了。 然后她进了洗澡间。 好久没有见到她,我从来没有发现她竟然这么漂亮。 非要用个字眼来形容,那就是完美。 她整个人看起来,没有一个地方不好看,我以前怎么对这样的大美人视若无睹呢? 我记得她的卫生习惯,由于刚从夜总会回来,所以不敢坐沙发,只能在客厅的地板上坐下来。 我在客厅坐了一个多小时,她才洗完澡出来,一边走,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。 我不敢说话,也闷着头走进洗澡间,把自己清洗干净。 我穿上浴袍,战战兢兢地回到客厅,垂手站在她面前。 她坐在沙发上,脸上表情怔怔的。一开始,她显得很平静,渐渐地,胸部逐渐起伏,呼吸声越来越大。她终于开始看我。 我害怕极了,一句话也不敢说,也不敢接触她的眼神。 她咬着嘴唇,想说话却没说出来,伸出手抡了个半圆又放下。 然后她站了起来,噔噔噔地跑进房间,过了一会儿,她抱了一大堆东西出来,有一个一米多高的熊,有一尺厚的大书,还有一张椅子…… “蹲下来。”她简短地说,“把手举高。” 没办法,我只好按她说的办。 她把椅子放在我手上,然后把大熊放了上去,最后把那本重重的书也放了上去,还有一些叮叮当当的东西,我也说不出是什么。 她在我面前来回踱步,我只能看到她的绣花拖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。 她走了一会儿,去厨房拿了一大桶冰激凌出来,一只腿盘在沙发上,另一只踩在地板上,开始吃冰激凌。我想说,这滋味不太好。这是非常现实的感受。 很快,我额头开始冒汗,汗水顺着脸颊滴在地板上,地板上出现了一块湿迹。 她拿着勺子,大口大口地吃着冰激凌,边吃边看我。最后,她把冰激凌桶重重地放在地板上,突然哭了起来:“我难过死了!哪有你这样的人!说好了回家拿行李又不拿,你为什么还要去洗澡穿浴衣……真是的……小鱼先生……小鱼先生……” 她哭得稀里哗啦,哭到最后上气不接下气,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。 蹲到一分钟的时候,我的眼前就开始阵阵发黑,手臂似乎不再属于自己,一道又一道的热流顺着臂膀往下流,我以为自己就要倒下了。 我看着墙壁上的时钟,昏昏然计算着数字。我发现自己坚持了两分钟。既然可以坚持这么久,那为什么不试试三分钟?既然可以坚持三分钟,那为什么不试试三分半钟…… 我开始感觉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,手早已失去知觉。 我想,如果能坚持到五分钟,上帝就能让我吃饱饭,不再惊慌,赐予我幸福,那么,我就应该坚持到五分钟。 圣美蒙住脸,依然在哭。看到秒针划过十二点的位置时,我倒下了。 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之后,我倒在了地板上,椅子套住了脑袋。我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,张大了嘴,无法呼吸。 圣美跑了过来,把椅子挪开。 她跪在地板上,把我的头放到她的大腿上。 她脸上还有泪珠,滴了几滴在我脸上,很清凉。 过了很久,我咳嗽着说:“对不起。” 她跑到厨房给我倒了杯水,我勉强喝了下去。 她把我拖到墙壁旁边,让我靠在墙壁上,然后面对着我跪坐下来,双手放在膝盖上。 “你好些了吗?”她惴惴不安地问。 我说:“你不生气了吗?” 她呼吸又粗了起来:“你自己说说你做错了什么!” 我说:“我答应过你不再去夜总会,但是我又去了。” “你规定我不能用你的浴缸,我用了。 “你要家里保持整洁,我没有做到,被子没有叠,碗没有洗,地板也没有擦……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.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“你不准我带外人到家里来,我带了。 “你说,跟女孩子接触后一定要洗手,我没有洗。” 她看着我:“没有了吗?啊?没有了吗?” 我说:“关于那个女孩子,她不是我的女朋友,我只是不想让韩承晚骚扰她,所以……” 她脸色舒缓了许多:“小鱼先生,你做事总是这样,真是的,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没头脑的人,像你这样的人,是不应该去找女朋友的。” “还有呢?”她问我,“还做错了什么?” 我苦笑:“也许还有很多,圣美小姐,你告诉我吧。” 她固执地摇头:“你知道的,想一想,仔细想想,你一定能想出来。” 我苦苦思考,眉头也皱了起来。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我。 我说:“刚才你难过的时候,我没有给你表演歌舞,也没有给你背诗。” “小鱼先生,请仔细想想,你还做错了什么?” 我看着她的眼睛。 很大,很纯净,眼珠很黑。 她凝视着我,说:“每次你让我最难过的,就是你犯的错。” 我把后脑勺顶在墙上,顶得脑袋阵阵发疼,努力让自己平静。 我看着她,慢慢说了出来:“圣美小姐,从今以后,你叫我‘不要走’的时候,我一定不会走,不走的,不会走的。我错得太厉害,不会再错。”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抬了起来,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。 这个样子的她,看起来小了很多,很瘦弱,像一只在暗黑的夜晚独自跑到湖边饮水的小鹿。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,跪坐在她面前。 我们膝盖碰着膝盖,让人感觉一片冰凉,我们一起低着头。 她依然抱着自己的双肩,低头不语。 第十九章 重启仆人生涯 我暗自庆幸,看来刚才对着时钟许下的愿望终于实现了,终于抓到了幸福。上苍待我不薄。 就在我快要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,她抬起手,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下:“快起来干活!家里被你搞得乱糟糟的!太叫人失望了。小鱼先生,你要努力做好家务!” 我声嘶力竭地说:“可是幸福甜蜜的感觉……” 她凶巴巴地说:“不要给自己寻找偷懒的理由!小鱼先生,像你这样的人,一定要认真监督。小鱼先生应该在拖布和碗筷之间寻找乐趣,那样的感觉才是真正的幸福。” 说完,她就起身走了,一边走一边伸懒腰:“啊!我感到疲倦!我这就要睡觉了,挨到枕头就会睡着的。”她看都不看我一眼,就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。 没办法,我只好振作起来,努力干起了家务。把客厅收拾干净,又把自己的房间整理了一遍,最后把厨房和洗澡间也清洗了一遍。干完这一切的时候,我发现已经是凌晨六点了。 她八点就要起来。 尽管我非常累,但还是咬牙坚持,把早餐煮好放在桌上。 我贴了张字条在冰箱上:圣美小姐,你无故失踪几天,让我感觉有些不适应,也有些纳闷……与其那样说,不如说我感到困惑。无论如何,请把理由告诉我吧。 等我躺到床上的时候,一下子就睡了过去。 然后,我是被电话吵醒的。一看号码,是晨曦的。 我叹了口气,低沉地说:“晨曦,您好。” 晨曦说:“你有病啊,我有事问你。” 我没好气地说:“什么事?” 她说:“你把叶野怎么了?昨天她跟我打了三个小时电话,老是打听你的事。我跟你说,她肯定是对你有兴趣了。不会是你把她煮成熟饭了吧?” 我说:“别提这个人。” 晨曦呵斥我:“她条件那么好,难不成你还看不上她?小鱼,你也太狂了吧。” 一提起叶野,我就恨得牙痒痒的,于是,我跟晨曦说:“我早就跟你说过,要你警告她不要动我。她对我感兴趣是她的事,我没必要迎合吧。” 晨曦气呼呼地说了句“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”,就挂断了电话。 我本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,但叶野昨天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。正恨着叶野,她却打来电话,约我出去。她问我:“小鱼,你在做什么?” “有事吗?” “合同有变更,我们找个地方谈谈。” 我感到疑惑,才签的合同怎么会有变更?于是我说:“到什么地方?” “到昨天的咖啡厅吧。” 我下床整理了一下自己,走到饭厅,看到圣美留下的字条:前几天我去了澳洲,手机在那边被偷,所以没有开机。 我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,梳洗完毕,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就出门了。 我到咖啡厅的时候,叶野还没到,整个咖啡厅只有我一个客人。我给自己点了杯爱尔兰,又到书架上翻了本杂志看。 看了没几篇,叶野背着一个大包过来了。她跟侍应生说:“给我杯清水,不要加柠檬片。” 等她歇了口气,我问她:“合同怎么了?” 她说:“韩承晚改变主意了,他决定直接买下来。” 我看着她:“这样不太好。叶野,做事不要让人感到太意外。”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,说:“我给他算了笔账,现在那里一年的租金是七百万,十年就要七千万,如果买下来只要六千万,所以他就同意买下来了。” 她解释说:“你有点小看韩承晚了,其实,他在中信广场那边看过,中信的租金只要一百四十五一个平方,只不过面积达不到他的要求。你给他那个价格是绝对的天价,整个广州也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价格。我听你报价的时候都吓傻了。” 我急着说:“那他为什么那么爽快就答应我?不是明摆着让我赚钱吗?” 叶野笑了笑:“谁知道,也许他有事求你吧。” 她皱了皱眉头,说:“也真是挺奇怪的,我卖给他是按两万一平方米的价格卖的。在广州,这个价格也算得上是天价,只有中信曾经卖出过这个价格,但我那栋楼死活是卖不了这么高的。” 我说:“他被你迷住了。” 叶野嫣然一笑:“呵呵,过奖。” 我恨恨地看着她:“你是多少钱拿下来的?” 叶野说:“八千。” 我吓得差点把水杯丢到地上:“多少?” 叶野笑得像只狐狸:“那个盘压了快半年了,老板一直想脱手,我压了几次价,八千就搞定了。” 我长叹一声:“韩承晚啊韩承晚,你居然鬼迷心窍到这个地步,叫我怎么说你啊!” 我感慨良久,问她:“那你赚了多少?” 叶野对我微笑:“你该问,是我们赚了多少。除去各种财务费用和打点费用,我们大概赚了三千万。” 我瞠目结舌:“竟然真的有天上掉馅饼的事!我的天哪,我刚还在睡觉,你现在告诉我赚了三千万,我觉得好像不太真实。” 叶野说:“确实是真的。” 我问她:“你怎么不独吞?” 叶野脸一红,说:“我倒是真想过独吞的。但是韩承晚说你是他的朋友,一定要从你手上买,所以我想吞也吞不了。” 我看着她笑了笑,说:“你倒是挺坦白的。” 叶野说:“那我们把手续办了吧,韩承晚交的定金就足够买下这个盘了。你现在把这个盘划归你名下,然后转卖给韩承晚,整件事就算完成。这里有几十份文件,你签个字就行了。” 我没急着签字,我觉得韩承晚的举动实在古怪。 因为他明显是个色鬼,可他居然想着要我来操作这个事。我跟他又没有很深的交情,为何把钱给我赚? 叶野急着说:“你快签啊,做完这事,我就可以退休了。” 我喝了口柠檬水,问她:“你被他占了什么便宜?” 她脸红了,说:“没有。” 我问:“有没有那个?” 她摇头,摇得很坚决。 “你没骗我?” “我不是那种人。” 我坐下来,喝了口水让自己平静:“失态了,我最恨拿道德说事。那你告诉我,到底被占了什么便宜?” 她把双手递到我眼前,我看了看,两只手都快洗脱皮了。 叶野说:“被他握了双手,两只手也被他亲过了。” 我怀疑地看着她:“他没进一步的要求?” 叶野生气地说:“小鱼,你是不是心理变态啊?我有我的技巧,肯定能让他学会尊重一个女人。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喜欢一个女人,不管他有多恶劣,最起码他也会装装样子。” “这倒是,很容易就看得出来,他是真心喜欢你的。” 叶野说:“如果我肯和他……你还有机会来跟我分钱吗?” 我说:“挺难为情的,我最怕和女人算账。对了,拿到钱你准备干什么?” “买楼,休息,投资。” “不回杭州吗?” “回去有什么意思。” 我把文件拿过来,大大小小有四十多份。 我花了两个多小时才看完,各样条款很明确,称得上是标准的商业合同。我找了半天,也找不出对自己不利的地方。唯独看到在第一阶段,叶野把那个盘的产权划归我名下的时候,我感觉有点不安,因为这等于是他们把控制权都放在了我身上,我大可以把叶野赶出局,独吞所有的钱。 叶野问我:“你……你同意我的分钱计划了吗?” 我说:“这事我就是引了个客户过来,没出什么大力,能拿这么多钱我也满足了。你做了很多工作,还贡献了一双手,该拿那么多。” 叶野眼神变化,说:“我想,你真是能挣大钱的人。” 我问:“为什么?” 叶野说:“因为你愿意和别人分享,以后我遇到类似的事,肯定愿意找你合作。” 我笑了笑,看着她感动的眼神,忍不住想调戏一下她。叶野姑娘这两天把我气惨了,不如报复一下她。于是我说:“以后未必有合作的机会,说不定你嫁给我了,你的钱就是我的钱,还跟我谈什么分账。”谁知道她不但没生气,反而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,脸色也变得红扑扑的。她笑吟吟地说:“这是不是叫肥猪拱门?” 我吓得连忙低下头,惊慌之下,把咖啡杯都弄翻了。我咳嗽一声,说:“我把文件都签了吧。那个钱,你准备怎么给我?” 叶野说:“我打到你的账户吧。” 我思索了一下,说:“你另外给我开个账户,密码……密码用我的生日。” 她说:“这密码太简单了。” 我说:“生于6月14日,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密码。你什么时候把存折和卡给我?” 她说:“明天就可以。韩承晚大方得可怕,给了我整整三千万的头款。合同拿回去,他会马上又给我一千八百万。” 我静静地想着这些事,想到头疼,也整理不出头绪。也许在我们看来钱很多,但像韩承晚这种二世祖,花几千万买楼也是正常的事情。 分赃完毕后,我们离开了咖啡厅。站在马路边,我和叶野握了一下手。 我说:“恭喜你加入千万俱乐部。” 叶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:“你从‘主人’家搬出来没有?” 一提到圣美,原本自信满满的我立刻感到有些气馁。在她眼里,我就算成了世界首富也还是所谓的“像你这种人”,我甚至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纠正她的偏见。 叶野说:“‘主人’应该不要你了,不如你搬到我家,换个主人,换个新生活。” 我看了看时间,快下午六点了,当下慌作一团,跟叶野说:“我得回去煮饭,不然又要被骂,说不定还要挨罚,这日子真是过得艰难。叶野,照顾好自己,我走了。” 我懒得理会她那奇异的眼神,用最快的速度拦了辆车,匆忙起程。车窗外,隐约传来叶野清脆的声音:“你是全广州最狼狈的千万富翁!” 我装作没听见,跟司机说:“送我到国会夜总会的停车场。”租来的车还停在那里,算了一下时间,圣美一般七点回家,我到那里把车开出来,正好来得及去超市采购食物。 取了车,我直接赶到了万佳超市。到蔬菜区,我挑了些萝卜、甘蓝,又拿了些土豆和青菜。她的口味我已经比较了解,她很少吃肉,偶尔吃点牛肉,从不吃猪肉,因为“猪肉的营养不平衡”。她最喜欢的菜很简单,就是把萝卜切成丝,然后用盐水泡一泡。饭后,她一定要吃一点水果沙拉。 表面上看,她对饮食的要求很简单,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,因为她非常注重菜的外形。比如,萝卜丝一定要切得很均匀,不能太粗,也不能太细,排列一定要很讲究,最简单的排列是按照顺时针方向,一点一点放好,或者像向日葵一样,层层叠加,片片散发。至于其他复杂的摆放方式,我到现在也没有掌握其中诀窍。 总之,给她吃的菜一定不能有凌乱的感觉。记得出走前有一次,我整整把一盘萝卜丝摆了十多次她才满意,然后她又不吃,直接倒掉了。她的厨房里摆着一套精巧的器具,我一开始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,后来她示范给我看,我才知道是用来打破鸡蛋的。打鸡蛋也需要一套工具?从那时起,我就知道她对厨艺的要求有多高。她是个真正的厨房统治者。 我提着个篮子,不断补充着各类蔬菜、水果,又拿了蛋黄酱和沙拉酱,然后到熟食区,给自己买了条烤羊腿,又买了些泡菜。在我周围,都是些妇女在买菜,说实在的,一个大男人在这里晃来晃去,确实让人感觉有点不好意思。我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,极力掩藏自己的不安。 采购得差不多的时候,我想起家里的真露快喝完了,于是又买了四瓶。 我看了看时间,已经是六点四十分了,于是连忙结账,匆忙赶了回去。 我打开门走了进去,发现客厅的电视是开着的,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 “你回来了。” 她踩着拖鞋,慢吞吞地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一瓶牛奶,用吸管喝着,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。 她回家后一般把头发分成两束,用丝巾扎好,分别垂在两边肩膀上,这个样子看起来像个小女孩。 她看着袋子里的东西,说:“真了不起,小鱼先生主动去买菜了。” 我说:“圣美小姐,我这就给你煮饭。” 她拿出购物单看了看,惊讶地说:“啊?一共是三百五十元呀。怎么花了这么多钱?我现在就给你报账吧。” 我说:“不用了,我有钱的。” 她接过我手中的袋子,放到厨房,然后她盘腿坐在沙发上,把我叫了过去。 她沉着脸说:“一定是做了不好的事才有那么多钱吧!” 我忍气吞声地说:“才三百多而已,为什么这样说我?” 她说:“爷爷、奶奶还有妈妈都跟我说了,你花了很多钱陪他们游览,还送了很贵重的礼物给他们。哼!哼!你真是可恶,把他们哄得那么开心,一定有不好的企图。” 又来了,又来了。 不可理喻。 我知道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。 我没话说,站在那里看着地板。 想走开,身体刚刚一动—— 她拉了拉我的衣角:“坐下来。不准去洗手间,我要看到你。” 我坐在她身边。 由于我低着头,她把头低下去,头发贴到我的腿上,然后她从下面看着我。 她说:“快交代,你现在有多少钱。” 我想着自己辛苦地去市场给她买菜,然后还要干家务,还义务陪她的家人游玩,结果就落得这么个待遇,于是就生气地说:“圣美小姐,反正我挣够了六万块钱,我现在回来就是完成我的契约而已,你没必要打听我的隐私吧!” 她说:“契约吗?” 然后她坐直了身体,靠在沙发上。 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说:“我去煮饭,你不要跟我在一个空间!不准进厨房!” 然后,她怒气冲冲地跑到厨房去了。 说实在的,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,好像我做任何事、说任何话她都不满意。 我懒得想下去了,随手找了张影碟,好像叫《后天》什么的,躺在沙发上看了起来。 看到女主角在水里被汽车划伤,然后伤口感染的情节,我立刻坐不住了,跑到厨房去看圣美。 她系着蓝色的围裙正在煮汤。 我跑过去问她:“你有没有被刀切伤?会感染的。” 她诧异地看着我:“你这个人!真是的!”她听到客厅里发出的影片声响,就探头看了一下。 然后,她脸红红地说:“快干活!把菜放到饭桌上!” 她转头去把筷子放进汤里,然后尝了尝汤的味道。如果我没看错的话,我发现她的脸上带着笑意。 之后我们一句话也没说,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在饭桌旁坐下来后,我端起碗想吃饭,她一下子把筷子放在桌子上。 我醒悟过来,把碗放了回去。 按照她的生活习惯,吃饭的时候是不能把碗抬离桌面的,因为韩国的风俗认为,只有乞丐才把碗端起来吃,正常人用这个姿势的话,会有变成乞丐的危险。 她纠正过我很多次了,我总是忘记。 圣美说:“喝点酒吧。” 我取出一瓶真露,给她倒上,正想给自己倒的时候,她又把酒瓶从我手里拿了过去,帮我倒上了一杯。 这也是他们的风俗,喝酒的人是不能给自己倒酒的,因为这样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运气。 我跟她说:“圣美小姐,我是中国人,你们韩国的习惯,为什么要我遵守?” 第二十章 初体验 圣美看着我,说:“你想反抗吗?” 我说:“这样真的很不公平,我是中国人,我也有我的生活习惯。” 圣美说:“那好,我尊重你的生活习惯。你告诉我,在中国风俗里,哪些事情是不能做的,我一定不会违反,你只要告诉我一次就行。我才不会像你,告诉你十几次了还总是违反。” 我想了又想,真是想不出有哪种风俗可以压倒她。 她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并不比我少,就算我想编个风俗出来,比如吃饭前,女孩子要吻男人一下,或者,女孩子天生就应该干全部家务,这种荒唐的风俗应该是骗不了她的。 圣美说:“小鱼先生,我们要互相尊重的。” 听到这句话,我吃惊地看着她。从认识她开始,她对我表现出很多态度,数也数不清楚,唯独没有尊重。 现在可好,为了让我服从她的风俗习惯,她说出了“尊重”这两个字。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:“圣美小姐,我听你的,全听你的。” 饭桌中央是一盘烤羊腿,她用刀把羊腿切得很细,但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形状,金黄色的缝隙之间,被她填上了蜂蜜。在盘子周围,她把花菜捏碎,铺成像雪花一样的图案。还有几段翠绿的葱叶横亘在雪地上,显得十分唯美。 本来很普通的菜,被她做得像一件艺术品。 另外的几盘蔬菜,也被她整理得浓淡相宜,看上去让人赏心悦目。 我由衷地对她说:“圣美,你真了不起。” 我吃了很多菜,桌子上的菜,有四分之三是被我一个人吃完的,我从未感到如此满足过。在白云山顶的时候,韩承晚曾经问我是否幸福,现在我可以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:我确实处于幸福的巅峰。 饭厅很整洁,灯光很明亮,偶尔还可以听到几句训斥的声音。 我拿出手机,给韩承晚打了个电话:“韩先生,我正式告诉你,我很幸福,没法再幸福了。” 韩承晚说:“那太好了!是因为叶小姐把钱给你了吗?” 我哑然失笑,心想,我真是神经,竟然跟这么个人交流幸福的感觉。 我平静地跟他说:“是的。谢谢你,再见。” 圣美显然听到了我的话,她笑盈盈地看着我:“小鱼先生,你真可爱。那么,把碗洗了。我要去看电视,看看那个女孩是否把感染的伤口治好了。” 我把厨房收拾干净后,回到客厅坐到她身边。 我酝酿了好久,终于硬着头皮问她:“关于那个契约……” 她本来带着微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。 我鼓起最后的勇气说:“契约的话,能不能把它延长?”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,傻乎乎地看着我:“什么?你说什么?你在跟我谈契约吗?小鱼先生,我愿意和你谈谈。” 不知道为什么,也许是她的眼神太有神采,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气:“那个,7月的话……7月就快过去了,我8月要回去看父母。圣美小姐,您愿意跟我回去吗?” 她看着我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 我惭愧地说:“你要不要吃苹果?” 她说:“如果我不去呢?是否你就要带那个女孩子回去?”我知道,她说的是叶野。 我说:“我不喜欢她,所以想麻烦圣美小姐来做这件事。” 她叹了口气,慢慢地说道:“小鱼先生,你欠了我很多东西。上次,你离家出走的时候,你欠下我一个承诺;昨天,你又许下誓言。还有好多好多……小鱼先生,难道这个样子还不够吗?您在等什么呢?到底在等什么呢?是害怕吗?” 她的这句话对我来说,显得太深奥。 我说:“我去洗手间了。” 我匆忙跑了进去,拉下马桶盖,坐上去给黄华生打电话。 电话通了,照例,我又等了他五分钟,让他找个安静的地方。 我问他:“你一般怎么跟女人宣誓效忠的?” 他说:“从未试过。” 我说:“那你怎么表白?” 他说:“你有病啊,这种事情还问我?” 我说:“事情有些不对,正在失去控制。兄弟,你要帮我。你一般怎么做?文雅一点、古典一点的做法。” 他说:“带她购物,帮她埋单,跟她说我们要做新人类,要解放,要有不羁的思想。” 我说:“就这个?” 他说:“话说那么多有什么用,对个眼神就行了。这种事要看行动。” 我又给晨曦打电话,希望能得到帮助。 “晨曦,问你件事。” 她懒洋洋地说:“老是吵醒我干吗?说吧。” 我说:“你也是女孩子,应该比较了解女孩子的心态。我问你——” 我顿了顿,说:“假如,一个女孩子跟一个男人说,我们根本不像是一对,不信的话,站到镜子前看一看就知道了。 “她经常称呼那个男人‘像你这种人’。 “每次见到那个男的,她总是能找出理由来骂一顿。 “她让那个男的睡地板,不准用她的浴缸。” 我越说越沮丧:“她很有钱,男人是个倒霉蛋。” 晨曦在打哈欠。 我说:“还有很多,你说这个男的有没有和她交往的机会?” 晨曦说:“放弃吧,根本一点儿机会都没有。”电话里传来轻微的鼾声,她又睡过去了。 洗手间门被推开了,圣美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。 我吓了一跳,要是我在方便,这种情况叫我怎么下台? 她走到我身边,说:“坚持住,不要动。”然后,她踢掉拖鞋,一脚踩到我大腿上,一用力,就坐上了窗台。她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,脸色很平静,看不出是喜还是怒。 我痛得龇牙咧嘴,用手抚摩着大腿,说:“圣美小姐又来看夜景呀,真是不错的消遣。” 她说:“关于那个8月的计划,我同意。” 我欣喜若狂:“那太好了!圣美,你要什么报酬?” 她看了我一眼,说:“不要报酬。” 我疑惑地看着她。我太了解她了,一块钱能算成欠她一百元钱的人,居然会提出不要报酬? 她说:“爷爷奶奶刚才又给我打电话了,他们好像很喜欢你。我真是不明白,他们为什么会喜欢像你这样的人。小鱼先生,你又胆小又懦弱,连家务都干不好,脾气十分坏,总是不听话……” 我怔怔地看着她:“难道……难道一个优点都没有?” 圣美仔细想了想,说:“没有。真是的,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优点都没有的人,太叫人失望了。” 我嗫嚅着:“男人的话,应该在外面欺负别人,回到家里,应该被家里人欺负,所以,我才会又胆小又懦弱。” 她敲了我脑袋一下:“这是辩解吗?啊?你胆敢为自己辩解?小鱼先生,真想不到,你竟然想证明自己是个有勇气的人!” 我捂住被她敲过的地方:“圣美小姐,要是我整天欺负你,到外面却愿意被其他人欺负,那才是最糟糕的。” 她把两只手放在我头上,一阵揉捏,把我的头发弄得乱乱的:“你敢欺负我吗?出去!哪有你这样的人!不要和我待在一个空间里。” 我忍气吞声地站起来,打算回房拿个枕头包住自己的脑袋,才走到门口,她又说:“不准走,回来坐下,我要看到你。” 我看她,她咬住嘴唇,似乎想笑又没笑出来。 我问她:“你想吃水果吗?要不我给你调杯鸡尾酒?” 她说:“不要。你坐上来,我要跟你说话。” 我爬上窗台,挨着她坐下。 她说:“你跟我说说8月打算怎么做吧。” 我说:“8月我父亲过生日,所以一定要回去的。我们不用待很长时间,三天就够了,因为以前我带欣然……就是上次那个女孩子,回去过。这一次,你知道的,她不要我了。所以为了不让父母伤心,我就必须带个女孩子回去,你要表现得像是我的妻子。就是说,要演戏。” 她脸红了:“怎么表现?” 我难为情地说:“比如我们要牵一下手,吃饭的时候,要互相夹菜,总之态度要很亲密。” 她看起来很迷惑:“我们现在不就是这个样子吗?吃饭的时候,不是经常互相夹菜的吗?” 我说:“那还要牵手的。” 她犹豫了一下,把手靠近了些,放在窗台上。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,把手贴在她的手背上。 先是轻轻覆盖着,然后,每一根手指都放进她的指缝,紧紧地握住。 上帝,我对着黑夜的天空说,我活了这么久,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。我很想问圣美一句话:这么多年来,你究竟在什么地方? 过了很久,圣美咳嗽了一声,说:“这个样子……似乎有点怪。” 既然已经抓住,那就不应该放开。 我想引开她的注意力,所以有必要炫耀一下,就说:“圣美小姐,其实我也挺能干的,你不是想知道我有多少钱吗?我这就告诉你。” 她果然中计,问我:“你有多少钱?” 我说:“我和朋友合伙做生意,大概挣了一百多万。明天又有一笔收入,是一千五百万。” 她吃了一惊:“一定是不好的事!你快告诉我,是什么生意?小鱼先生,你太胆大了,竟然敢瞒着我去做这些事!” 我说:“其实也没有什么,韩承晚想租写字楼,我帮他找了一处,然后我从中间赚了不少钱。” 圣美说:“不可能。你认为我们韩国人是傻子吗?以我自身来讲,我们在广州设置分公司之前,派了一个十五人的调查组来这里研究了一个月,分析了好多情况。到研究结束的时候,总结出来的参考资料有三千多页。大韩重化虽然是家族企业,但他们的作风也是比较严谨的,不可能连写字楼的事都要让外人帮忙。” 一说到工作上的事,圣美就像变了一个人,脸上那种傻乎乎的神情不见了,显得十分精明。我说:“你记得在夜总会看到的那个小姐吗?就是冒充我女朋友那个,韩承晚十分迷恋她,那个楼盘,是她卖给韩承晚的。她不过是分点好处费给我而已。” 圣美半信半疑,说:“这样啊,那倒是很有可能。韩承晚是个十分荒唐的人,在国内风评就十分糟糕,为了这种事影响工作,也有可能。” 我感到奇怪,就问她:“他的风评怎么糟糕了?” 圣美脸一红,说:“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不说,很多人说他和自己的继母关系暧昧。” 我感到十分恶心,就说:“可耻!简直是禽兽!” 圣美说:“我们不要说他了。小鱼先生,你有了那么多钱,准备做什么呢?” 我说:“圣美小姐,我也不知道。有了钱,让人感觉更安全吧。” 没钱之前,我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能有和圣美交往的机会,正是因为钱给我带来了安全感,我才能鼓起勇气,握住她的手。 我问她:“我现在有钱了,你对我是不是应该好一点?” 她抽出手,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:“像你这种人,再有钱又能怎样!啊?你说啊,有钱和没钱区别很大吗?连一个优点都没有的人!” 她要我给她唱《阿里郎》,我就小声哼着。 她一直坐在窗台上看风景,直到睡着,长长的睫毛盖下来。 看着她淡淡的眉毛,我又产生幻觉,我认为我写出了一句诗:明月装饰了她的窗,她装饰了我的梦。 我轻手轻脚地把她抱回房间,拿一条毯子给她盖上,然后才回自己房间休息。 第二天,叶野又把我叫到了那个咖啡厅。我到达的时候,看到她正拿着一本书在看。 见我过去,她把书放在桌子上,我瞄了一眼,是《里尔克的玫瑰》。 我想,看《里尔克的玫瑰》的人,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,所以对她极度恶劣的印象也变好了些。 她递了一个文件包给我,说:“存折和提款卡都在里面,请你确认。” 她伸过手的时候,我注意到她换了块手表,是卡迪亚的。 我笑了笑。她脸一红,说:“那个凯子给我买的。韩凯子太有钱了,他还准备给我买辆车。” 我说:“韩承晚公然追求我的女朋友?” 她说:“他好像特别来劲,我怀疑他心理变态的,最喜欢追求别人的女朋友。” 我随意说道:“进展不错嘛。” 她咬着牙问我:“你不想问问我他占了我什么便宜?我跟你说,什么事都没发生!” 我说:“好像跟我关系不大。” 她涨红了脸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?” 我说:“很多人都这样,不多你一个。如果你非要我正面回答,我可以告诉你,是的。” 她说:“小鱼,你不要逼我,你不要逼我。” 我说:“没什么事我走了。” 我站了起来,跟她点了点头,转身向外走去。 “等一下。” 我回头。 她盯着我:“小鱼,有没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跟我在一起?万分之一也行。什么事情都可以改变,一切都来得及改变。” 我沉默地看着她。 她说:“我强调一次,我和他之间,什么事也没发生。” 我说:“我想没有。” 她说:“好,你走吧。” 她拿起那本书,遮挡住我和她之间的视线。 走到楼下的时候,我发现太阳很大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想起了明灿。 在这样的天气里,他应该在地里辛勤耕作吧。 烈日当空,庄稼叶子上带着刺,明灿立于其间,身上被割出很多血丝。 我顺着大路向前慢慢走着,掏出电话来打了过去。 明灿的村子只有一部电话,是某个退休的长官捐献给村支部的。 电话通了,对方说去叫人。 我等了有二十多分钟,才听到气喘吁吁的声音:“是谁找我呀?” 我说:“明灿,是我。你还好吗?” 这时候,我发现我走到了天河北路,左边的岔路前方有一家古玩店,门口堆了好多瓷器和字画。 我从货物中间走了进去。 明灿笑呵呵地说:“鱼乐,是你呀!我过得还好了,你呢?” 我走到店里,看到一幅卷轴,是一幅夏日荷花图。 我端详着那幅画,说:“明灿,你还画画吗?” 明灿沉默。 我说:“读书吗?” 他说:“读的。” 我无意识地重复问了他一句:“明灿,日子过得好吗?” 他说:“不太好。” 小店只有二十多平方米,摆满了字画,我略略看了看,大多是些仿制品,也有少数不知名画家的作品。 我说:“明灿,我在广州开个字画店怎么样?你来管理。” 他说:“我不会做生意。” 我说:“你坐在店里看书、画画就行了,每个月寄点钱回家。” 他不说话,呼吸逐渐变得很粗,能听到他喉结抽动的声音。 我看到一幅仿王冕的画,仔细看了看,随意说道:“有一幅荷花图,画工真是拙劣。写意到了这个地步,连基本技巧都不讲究了。明灿,你比他画得好。” 明灿断断续续地说:“好……我……来。我要给……爹妈挣钱。” 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,最后说:“我安排好以后就通知你过来。” 挂了电话,我在店里走了一圈,发现顾客很少。 我找来店老板,问他转不转让。 他说不转租,只肯转卖,说他老了,想回乡下养老。我问他多少钱转卖。他说铺子只卖六十万,里面的货物折价三十万,要买铺子就必须把货也买下。 我觉得那些字画连十万都不值,所以就没同意。我把意见告诉他后,叫他再考虑考虑,然后给他留下了我的电话。 临出门前,我挑了一个青花瓷瓶,花了八百二十元。 上次摔破了圣美客厅的花瓶,正好拿这个补上,想必她会很高兴的。 第二十一章 圣美的公司 很多人对幸福有不同的定义。 我的理解是,只有经历过各种苦难起落,人才能确认自己是否幸福。比如,有些人不认为自己的童年有多幸福,因为没有足够的零花钱,还经常被父母管,不准上街玩游戏机、不准旷课、不准偷看女厕所、不准逃家、不准打架、不准早恋…… 当你奔波在人潮人海中,茫然不知明天会否有圣光降临的时候; 当你正当年轻,站在拥挤的街口看着人流穿梭,花开花谢的时候; 当你青梅竹马的小女孩已为人妇,旧日的麻花辫开始枯萎的时候; 当你觉得日子在变得平庸,终于决定找一个暴雨倾盆的日子在城市里奔跑的时候…… 直到你挺起胸膛,决心重新上路的时候,你偶尔一回头,会发现童年其实是幸福的。 一个人,也许要到领悟“唏嘘”这个词的确切含义那天,才会发现,幸福原来触手可及。只要你稍微留意,就能发现。 于我来说,我抱着这个青花瓷瓶,感觉自己怀中抱着一轮幸福的月亮。 我连车都没坐,就怕这感觉消失得太快。 我抱着这个瓷器,一步一步走了回去,也许我太容易满足了吧。 这幸福的感觉等我走到帝景苑门口的时候升到了最高,因为圣美的车正好要进入门楼。 她看到了我,也不管这里有不能停车的规定,下车跑了过来,欣喜地看着那个青花瓷瓶。 然后,她掏出手绢,帮我擦去额头的汗水。 汗水打湿了她的手帕,她把手帕叠了又叠,擦拭着我的额角。 被挡在后面的车一直在按喇叭,我和她面对面站着,两个人看起来傻乎乎的,完全不管别人奇怪的眼神,就像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。 最后是她先开口:“啊,真是的!小鱼先生,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发呆?你看很多人都在笑你!真叫人难为情!快回家!” 我自己走了进去,在进入大楼门口的时候,她的车正好超过我,她笑眯眯地看着我,然后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。 回家后,她就忙个不停,先是把瓷瓶放在原来的地方,看了看不满意,又摆到音响台上,然后,又摆到酒柜上,换了十几个地方后,她还是把它摆在原来的地方。 她忙得很开心,动不动就笑眯眯地数落我几句。在这个瓷瓶的鼓励下,圣美焕发了前所未有的斗志,一个人把晚饭煮了,把碗筷摆好才叫我去吃。吃完后,我很自觉地准备洗碗,她把我赶回客厅,自己把家务全干完了。 她干完活,又端着水果盘坐到我身边。 我真是受宠若惊,死活要主动给她削水果,经过奋力争取,终于给她削了一个梨。 我问她:“你一下子对我这么好,到底是为什么呀?” 她说:“因为小鱼先生知道装饰自己的家了,家是最温暖的地方,小鱼先生能领悟到这一点,我感到非常满意。” 我直冒冷汗,本来意思是赔她一个瓷瓶,谁知道歪打正着,正好击中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。一个小小的瓷瓶,威力真是不小。 见她心情大好,我就趁机跟她提要求:“圣美小姐,过一段时间,我的朋友会来广州。” 她说:“要请他吃饭吗?那太好了,请他来家里吧,我会提前准备的。” 我说:“是这样的,我打算买一套房子。” 她的脸沉下来,立刻打断我:“你又想逃跑吗?” 我连忙说:“当然不是!我买房子给他住的。” 圣美满意地点了点头:“第五点。” 我疑惑:“什么?” 她说:“第一点,老实;第二点,不虚伪;第三点,尊敬老人;第四点,会背古诗;第五点,慷慨。小鱼先生,我在收集你的优点呢。虽然找得很辛苦,但总还是能找到的。” 我茫然地说:“你不是说我没有优点吗?你说这世界上竟然有没有优点的人,是最奇怪的事。”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刻,因为她后来提醒过我几次,说什么“小鱼先生,你要记住你是一个没有优点的人”。 她立刻粗声粗气地打断我:“太过分了!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学会不要乱说话!你觉得你很了不起吗?啊?小鱼先生,你真是太失礼了,快跟我道歉。” 我想了又想,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道歉,但跟道歉相比,激怒她是个更糟糕的选择。 我低着头说:“对不起,我错了。” 她说:“好吧,我们继续。买房子以后呢?” 我说:“我今天在报纸上看了一个楼盘,要9月20日才交楼,所以,我的朋友来这里后,可能要先在圣美小姐家里借住几天。” 她说:“为什么不让他住酒店?” 我说:“他可是我的兄弟,我不能这样对待他。而且,住酒店会浪费很多钱,完全没必要嘛。” 其实,我还有个理由,就是希望明灿能分享我的幸福,让他感受这个家庭有多美满。像小孩子一样,有了一件珍宝就让伙伴看一看。不过,这个想法可不敢跟圣美说。 圣美说:“你不是有很多钱吗?” 我说:“不该花的钱就尽量不要花。”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:“哎呀,还是跟你说吧,第六点,节约。” 我和圣美坐在客厅,把第十二季的《老友记》中间两集看完,看到瑞秋又把工作搞砸以后,我们笑死了,然后各自回房休息了。 我躺在床上,不知道为什么,想起了圣美收集我的优点的事。 如果说,一个人像是一片沙滩,那么,圣美收集优点的行动,就像在沙滩上选出合适的沙砾,然后堆建成一座宫殿。 从认识她那天开始,我就是一片荒漠,她一点一点地敲打我,辛辛苦苦地搭建这座宫殿。 一个人可以荒芜多少次?我不敢想象我再次变成一片沙滩。我虚弱地合起双手,向上苍祈祷好运:我会努力做好人,好人应该有糖果吃。 第二天下午,韩承晚把我约了出去。 地点很奇怪,他把我叫到一座教堂。 我到达的时候,他站在草地上,用手中的食物在喂鸽子。 很多白鸽围绕在他周围,他的手上还停着一只,周围咕咕的鸽子叫声不绝于耳。 韩承晚捏碎手中的谷物,一点一点地喂着鸽子。 我走过去,说:“韩先生好兴致。” 韩承晚转头看着我,脸上浮现出微笑:“江先生,你来了。” 他把手中的谷物丢在草地上,带着我到草地边缘找了个椅子坐下来。 韩承晚实在是个很出色的人物,鼻子是标准的希腊鼻,眼睛微微陷下去,给他增添了一丝奇特的魅力。外形如此英俊的人真是太少了。 可惜他做的事情……我叹了口气,觉得他完全糟蹋了上天的恩赐。 我问他:“韩先生,那个楼盘你还满意吗?” 他说:“还好。过两天就准备装修了。” 他问我:“江先生,现在有钱了,你准备怎么享受呢?” 我怔了怔,说:“不知道。” 韩承晚说:“要先买辆车,我给你推荐,买辆玛莎拉蒂Coupe,要红色的。” 我笑了笑,随意地说:“为什么不买法拉利?” 他也笑了:“江先生这样的人,买法拉利那么嚣张的类型是不合适的。钱只有用出去、用在合适的地方才能让人开心啊。” 我说:“韩先生,我觉得我已经很开心了,把钱握在手里的感觉才是最开心的。” 他哑然失笑:“原来如此。” 韩承晚把背靠在椅子上,仰头望着天空:“江先生,人生真是忧郁呢。” 他这个时候,表现得不像一个花花公子。 我看他在这里演诗人,就没心情和他胡扯下去,于是说:“韩先生找我有事吗?” 他说:“江先生,你最喜欢什么感觉?” 我愣了。 他慢慢地说:“我有个爱好,每个周末都会去卖鱼的市场,我慢慢地找,一个摊档一个摊档地找。市场里总是有很多鱼,有鲤鱼、草鱼、鳜鱼……数也数不清的鱼。” 他笑了笑:“我找到最勇猛的鱼、最健康的鱼,然后,用手指捅一下它的背,我收回手,静静地观察它一会儿,在它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,又用手指捅一下它的嘴巴。就这么捅着,看着大鱼拍起水花,在水箱里游来游去。” 他呼吸粗了起来,声音也变得很急促:“到最后,我把它抓起来,用手指插进它两边的鳃里,听着鳃肉咔嚓咔嚓的破裂声,看着一点一点的血流出来,鱼就在我手指间拼命挣扎,把我袖子全部打湿,它的眼睛也要鼓出来!我很用力,一直用力,直到插进它鳃部的两只手指会合。” 韩承晚大汗淋漓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?” “请说。” 他擦了擦汗,说:“江先生,有件事一直是我最心底的秘密,我从来没和人说过,今天我想跟你说说。”他靠在椅子上,良久,眼神露出哀戚,“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从小就被几个哥哥欺负,他们把我捆起来塞进衣柜;把我推进沙里,用火烧我的衣裳;拿被子捂住我,让我无法呼吸,等我晕过去,他们就把我的头按进水盆。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 韩承晚说:“你想知道原因吗?很简单,因为母亲最疼我,哥哥们嫉妒了。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的母亲有多么美丽、多么贤惠、多么优雅、多么……” 看着他狂热的眼神,我似乎明白了什么,我猜,我遇到了一个有恋母情结的孩子。 韩承晚说:“我十五岁那年,她死了,我爸爸说她偷人。直到五年后,我爸爸才知道冤枉了她。我今年三十岁,也就是说,我痛苦了十五年,我的父亲痛苦了十年。” 他看着我:“江先生,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,知道的人大概不会超过三个,连我的那些哥哥也不知道。” 我听出一身冷汗,看着他,不知道是该安慰他还是说点别的话。 韩承晚不再说话,过了很久,他恢复了平静。 他用手指捅着椅子,就像他刚才说的那种动作,那种前奏动作。 不知道为什么,我心里越来越冷。 韩承晚突然笑了起来:“江先生,我真是失态了。在这异国他乡,我十分苦闷,找不到人说话,请您原谅我的冒失。” 我勉强笑了笑:“请不必客气。” 韩承晚说:“何以解忧?唯有杜康。除了醇酒美人,人生还有什么呢?江先生,今天我们不去国会夜总会了,换个地方吧。我们直接去澳门,晚上再回来。” 他继续说:“澳门真是个好地方,上次我去赢了二十多万,最后找了四个澳大利亚姑娘,全部分给了她们。” 我依然沉默。 韩承晚说:“江先生,其实每个人都有忧愁,忧愁积压在心里久了,需要向人倾吐。您是我的朋友,我只能跟您说说,也许我让您困惑了,真是对不起。” 我说:“韩先生,你不要太难过了。放纵一下也许不是坏事。我还有事,今天不能陪你去澳门了。” 他目光闪动,说:“要去陪叶小姐吗?” 我说:“是的。” 他笑了笑,说:“好,希望您能和叶野小姐白头偕老。” 我和他告辞,走到教堂外,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一辆出租车,急促地跟司机说:“带我到东洋株式会社,快,要最快。”汽车飞速向前驶去,我擦着额头的冷汗。 二十分钟后,到了地方,我从车上下来。街对面,是一座高大的写字楼,大楼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公司标志,我认得,正是圣美公司的标志。我随手丢了一百元给司机,也等不及他找钱,直接冲了上去。 人行道上是红灯,道路中央车来车往。 我穿梭在车流中,好几次险些被车撞上。 尖锐的刹车声此起彼伏地响起,浓烈的汽车尾气四处飘散,场面混乱无比。 我对自己说:管他呢,我总得做成件事情,这辈子就算只能做成这一件,我总得把它完成。我要找到她,我得看到她。我感觉有血在我胸膛里流,流到我脸上,又流向大腿。 数百辆汽车东倒西歪地横亘在马路上,交通立刻阻塞。我的前方停了十几辆车,挡住了我的去路。我努力振作,跳上车的前盖,在车与车的上面奔跑起来。 司机们纷纷站了出来,大声斥骂。在他们抓住我之前,我飞速奔逃。从街这面到对面有二十多米,我一口气跑了过去,一头扎进了大楼里。 圣美的公司在九楼。我连电梯也懒得等,顺着楼梯就跑了上去。九楼的一半都是东洋株式会社的,我一下子就冲到前台,喘息着问:“圣美……李圣美小姐在吗?” 前台小姐惊诧地看着我:“您有预约吗?” 我说:“告诉她,小鱼来了。” 她翻了翻日志,说:“对不起,没有您的预约记录。” 我径自向里面走去。 转过前台,绕过一道屏风,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。 里面有几十张写字台,一堆经理、主管正在忙碌着,有的在接电话,有的在发传真,有的在写材料。 我顺着墙壁找着,快速行走在这个公司里。右边墙壁上挂着的牌子,有“财务课”“产品课”“企划课”…… 前台小姐追了上来,着急地说:“先生,请不要乱闯!”她伸手拦住我的去路,喊着:“我要叫保安了!”我推开她,终于看到右边的墙壁最后面挂着“总裁室”的牌子。 一个经理端着刚倒好的咖啡,愣愣地看着我和前台小姐经过他身边。我顺手把他托盘里的咖啡纸杯拿过来,一口气喝完,然后把空的纸杯递给前台小姐。 她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总裁室的门口。 我握住她的肩膀,说:“听着,我要看到她。” 她愣愣地看着我,被我轻轻移开。然后,我推开门走了进去。 圣美坐在办公台后面,她抬起头,看到了我,也看到了后面满脸茫然的前台小姐,还有挤在后面看热闹的人群。 圣美一脸的惊奇:“小鱼先生!你怎么来了?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?” 她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,把门关上,然后坐回自己那张高大的椅子上。 我站在门旁边看着她,愣愣地看着。从见到她开始,我没有移动过半步。 不知道为什么,我干下这些胆大包天的事,终于看到她以后,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。 圣美两只手放在扶手上,她把椅子转了个方位,移出办公台,看着我说:“你在发什么愣?” 我吸了吸鼻子,走到她身边,跪在她脚下,紧紧地抱住了她。 她很软,腰很细。 “呀!”她抬起手,“小鱼先生,你这是在做什么呀?” 她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,说:“你在害怕吗?别害怕,小鱼先生,我会保护你的,是的,我要保护你。” 我握住她的手,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,说:“我要看到你,我就是要看到你!”我站起身,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,抱在怀里,抱得很紧,像是要揉进自己的骨头里。 她轻声说:“小鱼先生……小鱼先生……”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,说:“圣美小姐,我猜,有你在,我就永远不会掉下悬崖。” 第二十二章 奔跑中的城市 等我平静下来后,我不敢相信我曾经做过什么。 办公室里有一圈沙发,我和她坐在沙发上,隔着茶几两两相望。距离刚才已经有一个多小时。这么长的时间里,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。圣美愣头愣脑地看着我,我羞愧地低下头。 她咳嗽一声,说:“小鱼先生原形毕露了吗?很喜欢抱女孩子吧。” 她喃喃道:“竟然被你这种人占了上风,真是奇怪的事。 “怎么了?啊?不敢说话吗?” 她走到我身边,弯下腰,歪着脑袋从下面看着我,微热的呼吸吹到我的头发上。 “下次抱我的时候,要经我允许!” 她可能意识到了什么,立刻又说:“总之,以后不准再做出这种奇怪的行为!” 她揪住我的耳朵:“你快说话,不要让我一个人说话,这样很不好!” 我痛得叫了出来,说:“圣美小姐,关于那个……你的办公室好大呀!这样的沙发!坐起来也很舒服!是意大利的产品吧!” 她松开了手。 我看着她,说:“我们去看电影吧。圣美小姐,我想和你一起看电影。我们可以找很多电影看,有《木马屠城记》《云中漫步》,还有《屋顶上的骑兵》,还有《大海沉船》,有很多好看的电影。” 她嘀咕着说:“你这个人,一点儿文化都没有。” 这时候,大楼广播系统响了,柔和的音乐飘了下来。 是Simply Red的音乐。这是我最爱的乐队之一。 听着缠绵的歌曲,我终于确定自己不再惊慌,是的,只要看到圣美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,就不会害怕。从今天起,要在圣美面前表现出我的优点,于是我说:“圣美,这首歌真好听,一开始我觉得它很糟糕,听到一百多次的时候,我才发现,这是一首可以听十年的歌。” 她看了我一眼,说:“For Your Babies吗?” 我看到她的表情,立刻信心大增,说:“我发现我们的品位挺接近的。” 她微微一笑,说:“放这首歌就代表下班了。” 我说:“是啊,听着这么愉快的音乐下班,每个员工都会感觉十分高兴的。” 她站起身,走到办公台后,说:“真是的,你影响我工作了,还有这么多文件没看完。” 我说:“拿回家看吧,我帮你拿。” 她走在前面,我抱着一堆文件跟在她身后。 她说:“其实呢,小鱼先生突然跑到公司来,我也是很高兴的,因为小鱼先生遇到麻烦的时候知道找主人了。 “那么,小鱼先生遇到了什么麻烦呢?” 我本来想问问关于韩承晚的事,不过,一想起那个人我就感到不舒服,反而担心把圣美卷进这种感受。 听到她的问话,我就说:“没有麻烦的,我就是想见见圣美小姐。” 坐在她车里,我们行驶在环市路上。 路过电影院的时候,她把车停了下来,拉着我去看电影。 我们捧着一袋爆米花看电影。是部很糟糕的电影,也许是部美国片,从头到尾,我不记得主角是谁。倒是她看得很开心,经常会看得笑起来。 她偶尔会发现我没看荧幕,就会推推我,低声说:“别看我,快看电影。” 过一会儿,她会说:“再看我,我就走了。”再过一会儿,她不说话,直接用手拧我。反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电影看完了。我终于把韩承晚抛在了脑后。 我们订了8月18日的机票。 在回去看父母之前的日子里,我们有过很多节目。 她带着我去看了莎拉·布莱曼的演唱会,去星海音乐学院看了百部钢琴演奏会。 我们也去了动物园看狗熊骑单车,还去了大河马水上世界玩高山冲浪。 有一个周末,我们去了上川岛,搭起了帐篷野营。更多的时候,我会陪着她逛商场。 这天,我和她坐在家里玩填字游戏,还是中文的填字游戏。 说起来惭愧,虽然她是外国人,但她的中文造诣比我还高。 连玩了几盘我都输了,她笑得非常开心,老说我是笨蛋。 时间到了晚上十一点,我们打算休息的时候,我的电话响了。 我接起来,听到了叶野的声音。 她说:“小鱼,有没有空过来坐坐?” 我说:“你在哪里?” 她说:“我一个人在家,一边看《狂野周末》,一边喝酒。” 一个女孩子坐在家里看动物世界,喝闷酒,想起来真是不太好。 我心里生出一丝怜悯:“叶野,你没事吧?” 她说:“我在看豹子怎么吃羚羊,这片子真血腥,不知道他们怎么拍的。” 我说:“挑部枪战片看吧,那样比较热闹。” 电话那边传来喝酒的声音。 圣美疑惑地看着我,把耳朵凑了过来。 叶野说:“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好人来着。” 我说:“你本来就是。” 叶野说:“9月很快就要到了。你过来吧,我陪你睡觉。” 我大吃一惊,几乎在同时,脑袋上被圣美重重地给了一下。 我忍住痛,说:“你到底怎么了?不会是被人欺负了吧?韩承晚对你做什么了?叶野,你不要怕,告诉我。” 叶野说:“你没发现我换手机号码了吗?楼盘那件事后,我就没和他联系过,连他要送我的那辆车我都懒得要了,他怎么会有机会欺负我?” “那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?” 她闷闷地说:“没什么,就是想和你睡一次。总该找个告别的方式,对不对?” 我说:“叶野,你喝多了,别胡思乱想,你是女孩子,要珍惜自己。” 圣美已经气得脸色发青。 我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,圣美强行站到沙发上,跪坐在我背后,用手抱住我的肩膀,把耳朵靠近手机。全部的话都被她听去了。在她面前,我根本没有隐私。假如我逃开的话,后果会不堪设想,所以,我只能让她听下去。 叶野的声音听起来很朦胧,真是喝醉的感觉。 她说:“我长得很漂亮,身材也很好,声音甜美,体息清香,呼吸火辣,耳朵很圆润,可以让你把舌头放进去。小鱼,你不会失望的。” 圣美身体一凝,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肩膀。她快气疯了,身体也在发抖。 我一面忍受着圣美的折磨,一面还要想办法安慰叶野。我想,她可能遇到了很苦恼的事,正在借酒浇愁。 我说:“叶野,不要这样。你喝多了,泡个澡,好好睡一觉吧。” 叶野根本不理我的话,自顾自地说道:“我从小练舞蹈,身体的柔韧性特别好,我的腿,可以很轻易地放到自己的肩头……” 我脑袋里轰然作响,再说下去,就要变成黄色电话了。肩膀又是一阵剧痛,圣美狠狠地一口咬下去。我连忙阻止叶野:“大姐,求你不要说了,放我一条生路吧。” 叶野咯咯笑了起来:“我比你小呢,怎么叫我姐姐?小鱼,你来吧,我可以先帮你把水放好。” 没办法,为了前途着想,我豁出去了:“叶野,主人一直在我旁边,她全听到了。” 叶野清醒了几分:“代我问她好。” 她迟疑了一下,又说:“你好,圣美。” 圣美对着手机吼道:“哪有你这样的女人?不难为情吗?啊?” 叶野说:“圣美,把小鱼借我一晚,明天就还你。” 这样的话,听得我目瞪口呆,接着心里却疑窦重重。 叶野真是疯了,一个女孩子,一个文气的女孩子,或者一个假装文气的女孩子,即使是喝醉了酒,也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。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让叶野变成这样?我开始担心她的情况。 圣美气得头发都乱了,语无伦次地说:“什么?借给你?啊?你到底在说什么呀?我真是不明白,这太叫人生气了。小鱼先生是绝对不能借出去的!” 叶野晕乎乎地说:“圣美,有些事你不知道,我想和他睡一次,就一次,你别太小气。” 圣美一把抢过我的手机,狠狠地摔向远方,“啪”的一声,手机被摔破了。 圣美想跑,我知道,如果让她跑回房间,那么接下来我又要被她折磨好几天,说不定她会要我举着电视蹲一小时,这样的后果,绝对不是我能承受的。 于是我死命抱住她:“圣美小姐,请你冷静些!” 她挣扎了半天,在我头上敲了几下,又在我手上咬了几口。 我忍住痛说:“圣美小姐被别人欺负了,所以就转过来欺负我,是吗?” 她不动了。 我说:“叶野可能遇到了很麻烦的事,她很痛苦,所以才会说这些失礼的话。圣美,你也是女孩子,你想,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家看《动物世界》,该有多孤单啊。” 圣美的呼吸平和了一些,说:“你要去看她吗?” 我说:“要是你愿意,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她,我们应该带一点好茶叶过去,给她泡杯好茶喝。” 圣美说:“绝对不可以!这样的女孩子,我看都不要看。” 她盯着我:“你想去,是不是?啊?小鱼先生,你想去看她的耳朵……” 我头大无比,连忙说:“你不愿意去,我也不会去的。圣美,我总要听你的话的。” 她听了我的话,脸色好了一些。 我看着被摔破的手机,说:“圣美小姐,你给我买的手机……” 她说:“明天给你买个新的。” “我喜欢它,明天去把它修好吧。” “摔成这样了,维修费可能比买个新的还贵。” “是的……我自己拿去修,还是你帮我拿去修?” “我陪你去。” 我慢慢松开她,她坐在我旁边。 她问我:“如果我不在家,你会不会去看她的耳朵?别急着回答,答错了我会很不高兴。” 我想了又想,艰难地开口:“我会去看她,但不是去看她的耳朵。” 她敲了我的脑袋一下:“算你答对了。” 我说:“要是我回答不去呢?” 她咬着嘴唇说:“那你就准备睡玄关吧。而且,以后你都不准离开家,一个星期在我的监视下可以放一次风。” 我叹了口气,说:“圣美小姐,你真聪明,你真了解我。” 圣美说:“明天去把手机号码换了,不准告诉她,我可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再次发生。” 叶野不是那么随便的姑娘,这一点我是确定的。 她表现得这么失态,到底是什么原因呢?可惜我管不了那么多了,能管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。 叶野的事像是颗投入水中的石子,波纹荡漾后,一下子消失不见。 终于到了回家的日子,圣美安排完公司的事务,抽出三天时间和我去父母家。 我外出的习惯是一切从简,去外地经常是空手就去了,连衣服也不带,最多会带一本书在飞机上看。反正洗漱用具酒店里有,最多不过是买几件换洗衣服。 圣美则完全不同。比如这一次,只是回家三天而已,她带了好大的一个箱子,我提都提不动,只能推着走。还有一个行李包和一个旅行挎包。问题的重点在于,全部行李都是我一个人拿,她走在我身边,主要工作就是鼓励我。 她穿着一套白色的纱裙,上身是一件蓝色的罩衫,看上去倒是很文静。 我们在下午四点到达新白云国际机场。在办理行李托运时,她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,低头翻着一本杂志,手里还拿着一罐饮料,准确地说,是一罐凉茶。她用吸管喝着。 我的电话响了,是黄华生。 他说:“你现在有多少钱?” 我说:“一千多万的样子。” 黄华生说:“我找到一批货,现在钱不够,你能不能帮我?” 我问:“怎么回事?” 他说:“二十天后,有一批货会离开美国。这是今年最后一批了,量很大,大概有五千个集装箱的样子。货量太大,所以价格也很低,全部货款是一亿两千万左右。” 我吃了一惊:“这么多啊?” 他说:“运过来一吨最少可以卖一万,我们可以净赚好几亿。” 我紧张地说:“你还差多少钱?” 他说:“我本身有五千万,再跟家里拿笔钱出来,勉强凑得够。小鱼,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,我跟我爹要。” 我说:“那不好吧。你家里的工厂也不是很大,突然拿出这么多钱来,工厂的资金会周转不灵。” 他说:“没办法,我想干完这一次就退休。小鱼,世道艰难,风云变幻,赚钱的机会就那么几个,以后很难碰得上。” 我说:“这样吧,我回广州再跟你确定这件事。老黄,我始终会和你站在一起的,你干什么,我绝对支持。” 他笑了:“一世人,两兄弟,一起退休最好不过。干完这一笔,我不想在香港待了,这边太无聊,我打算回家结婚。小鱼,你要过来喝我的喜酒。” 我心里真是为他高兴。 黄华生似乎也玩累了,想收心了。浪子终于回头,身为他的兄弟,我又怎么能不高兴? 我坚定地对他说:“我一定来。你想要礼物还是红包?” 他笑骂道:“带个嘴过来就行了,吃吃喝喝,不亦乐乎?实在想送东西,就送幅字画给我,我老婆最喜欢那些东西。记住,要兰草方面的字画,最好是明、清的。” 我听了更加高兴,他的话说明他老婆确实很不错。 说完电话,我满脸喜悦地坐回圣美身边。 她把杂志放在我膝盖上,说:“走吧,我们去休息室。” 我背着两个包,一只手拿着她还没喝完的饮料,另一只手拿着那本杂志,跟着她走进贵宾休息室。两个服务小姐过来,把我们的机票和证件拿去,帮我们办理登机手续。 比起候机大厅,这里安静了很多,比较容易说话。她又点了两杯果汁,我忍不住提醒她:“我手上的饮料你还没喝完呢。” 她说:“一点儿都不好喝,我不喝了。” 我说:“那丢掉吧。” 她说:“你怎么能这么浪费?是你花了十元钱给我买的呢。” 我惊讶地看着她:“你又不喝,我拿着干什么?” 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:“你不是应该把它喝掉吗?” 这么荒唐的事,在她看来竟然是理所当然。 我委屈地说:“圣美小姐!你不喜欢喝的饮料,为什么要给我喝?何况,都被你喝过了,我再喝就太没尊严了。” 她沉下脸,看着我不说话。 我说: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圣美小姐,你不是说过我们要互相尊重吗?” 圣美的呼吸又变粗了:“小鱼先生,你不会是想在这里跳舞给我看吧?快喝!” 她拿起茶几上的那罐凉茶,塞进我手里:“不喝就跳舞!” 几个服务小姐就站在三米外的地方,我不敢看她们,用眼角余光发现她们全部转过身体,用手捂着嘴,肩膀都在晃动。 强烈的屈辱感袭上心头。 这样的人生,有些黯淡。 说实在的,如果圣美不是这样的表现,那她就不是圣美了。 我握住饮料罐,看着湿润的吸管口,正想把吸管拔出来换一根,她说话了:“你换给我看看?小鱼先生,我把你当一家人,你竟然敢嫌弃我。像你这样的人,也有讲究卫生的权利吗?” 我倒不是怕不卫生,而是觉得难为情,因为这样的举动未免太亲昵了些。 说心里话,我是挺想用圣美用过的吸管的。 如果是在家里,根本不会说什么话,直接拿起来就喝了,说不定还会感觉美滋滋的。 问题是这里是公众场合,一个男人,即使再软弱,也想维护一下自己的尊严。 几个服务小姐做出眼看前方的样子,我知道她们都在偷看这边。 眼看圣美就要发作,我只好含住吸管,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。圣美脸色一下子变好了:“小鱼先生,有的时候,我真想在你身上烙个标记,让世界上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我的。你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人了。” 我咳嗽着说:“千万别那样,我会痛死的。” 第二十三章 回家 上飞机前,我给晨曦打了个电话,告诉她我晚上八点到杭州。 她很高兴,问我是不是一个人。 我看着身边的圣美,担心她让我在晨曦和邓杰面前尊严尽失,但是,我总不能把她藏起来,自己去见晨曦和邓杰吧。想到最后,我终于硬着头皮跟晨曦说:“不是,两个人。” 晨曦问:“是叶野吗?” 我立刻头大,说:“不是。晨曦,先不和你说了,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” 晨曦说:“还保密?晚上一起吃饭,到时候看你怎么说。” 把圣美这样一个姑娘带回去,我真不知道是错还是对。 半个小时后,在服务员小姐的引导下,我和圣美坐上了飞机。 我帮她系好安全带,然后说:“那个……圣美小姐,我们这次过去会见到一些朋友,还有亲戚,不知道圣美小姐能不能装出很听话的样子。” 她瞪圆了眼睛:“小鱼先生,这是什么意思?” 我说:“如果圣美小姐保持现在的态度,我……那个,很难在他们面前抬起头来。” 圣美先是不明白,慢慢地,她脸上浮现出笑容,到最后,她抓住我的胳膊,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笑着,每一根头发都在颤动。 我尴尬地说:“这样的事情,真是令人沮丧,所以要麻烦圣美小姐了。” 圣美抬起头,看着我,问:“被这样拜托了真让人难为情,可是要怎么样才算很听话?” 我说:“比如吃饭时,你要主动给大家倒茶,脸上要有很含蓄的微笑。在朋友面前,我会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,像圣美这样的姑娘,能和我在一起是她的福气。我烟抽完的时候,就会命令你,圣美,出去给我买烟。你要用很诚恳的态度跑出去给我买烟,还要负责给我点火。还有,我说我腿酸的时候,你要负责帮我捶腿。另外,出去买东西的时候,你要负责提包。” 最后,我说:“其实很简单,就是把我和你现在的位置换一下。” 圣美哼了一声:“你好大的胆子!小鱼先生,你想做我的主人吗?”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缓缓滑动,为了躲过起飞时的眩晕,我取出两片口香糖,递了一片给她。强大的推力使我陷入座椅内,我看圣美脸色不太好,索性借着起飞的混乱局面,一下把她的手抓在手里。她挣了两下,就不动了。 我低声说:“圣美小姐,求你了,只要装三天就好,不然,大家会笑话我的。” 圣美说:“好吧,我就装三天,假装是小鱼先生的仆人。不过,你怎么谢我?” 飞机正在昂首向上飞去,形成了三十度的角,我和她同时陷在座位里。由于一直在低声交谈,所以我们的头靠得很近,头发都要接触到了。很快,飞机进入白茫茫的云中世界。我看着雾气从窗外划过,就对圣美说:“圣美,记得吗?上次也是这样的,我坐在窗户旁边,你坐在我身边,然后,我们讨论到了结婚的话题。” 圣美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引开了,不再纠缠“怎么谢我”的话题上,她说:“你真是很可笑,第一次见面就向女孩子求婚。” 我心里暗暗欣慰。经过这么久的折磨,我终于掌握了一些对付她的窍门,就笑了笑说:“刚才在机场的时候,我的朋友告诉我,他很快就要结婚了,我真为他高兴。” 圣美说:“他结婚的时候,你带我一起去吧。” 我说:“好的。” 终于快要解脱了。 我看着窗外的白云。现在,我们就在白云中间。 拜访完父母,我想我也完成了一件大事。解脱的感觉让我感到很宁静。 圣美昏昏地睡了过去。这几天,她一直在公司忙碌,把该做的工作都提前做了,每天都很晚才睡觉,所以十分疲惫。我凝视着她,暗暗对她许下一个誓言:圣美,一切结束后,我会回来,回到你身边,会勇敢地告诉你,如果要我继续履行契约,那么,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个条件,那就是,契约的期限必须修改,改成直到我的生命终结。我要守护你,一直守护你。 行李舱上的气孔吹出气流,将她的头发吹散了几丝在脸颊上。我伸出手,轻轻地把她的头发梳向脑后,放到她洁白的耳朵后面。 天色逐渐在变暗,行李舱底部的黄色小灯亮了起来。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,我静静地看着她。在梦中,她的嘴角也带着笑。真是个乐观的姑娘。我拉起她的右手,用自己的两只手把她修长的手指合在掌心。 在一个半小时的飞行旅途中,我没有靠在座椅上,而是一直保持着侧身而坐的姿势,默默地注视着她——一个半小时的时间。 飞机降落带来的冲击吵醒了她,她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。 她把手抽了回去,说:“你的手里有很多汗水。” 我问她:“圣美,晚饭你想吃什么?” 她说:“还能吃什么,杭州菜一点儿都不好吃。” 我说:“去楼外楼吗?那里有西湖醋鱼王、宋嫂鱼羹,有全国最地道的叫花鸡,还有烤大王蛇……” “都不好吃。” “那去张生记好吗?那里的老鸭煲很有名。” 她看起来还是不太清醒,用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,说:“我想吃冷面。” 我抬手看了看表,是晚上七点半,到达杭州市区应该是八点左右。 我说:“那好。我知道有家叫海棠花的料理店,那里的冷面很接近首尔的口味,你应该会喜欢。不过除了冷面,那家店的其他料理味道都很一般。” 飞机上的乘客快走光了,她看起来变得很清醒。 她诧异地看着我:“你怎么了?好像不太一样了。” 我说:“没有的事。圣美,我们走吧,我带你去吃冷面。”我背上行李包,将挎包背在肩头,然后领着她走了出去。取出托运的行李后,我们找了辆出租车,直接到了雷迪森酒店。房间是圣美一周前通过公司预订的。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,打了电话给晨曦:“一起吃晚饭吧。” 她说:“早吃过了。找个地方喝茶。” 我说:“那一起吃夜宵吧,我和她都没吃东西呢。” 晨曦说:“想吃什么?我带你们去。” 我说:“我们已经想好了,去平海路吃冷面。” 海棠花餐厅在一座大楼的十层。晨曦和邓杰的家,距离西湖不远,他们过来不需要太长时间。我和圣美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不久,就看到晨曦和邓杰过来了。 晨曦一马当先走在前面,邓杰走在她身后,活像个跟班。 看到这情形,我内心感慨万分。正所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。我忍不住看了圣美一眼,低声说:“圣美,全靠你了,要努力啊。” 他们坐下来后,晨曦不断打量圣美,脸上露出很惊奇的神色。 我说:“这是晨曦和邓杰,是我很好的朋友。这是圣美,她现在和我在一起。” 圣美露出很温婉的笑容,向他们问好。我大大松了一口气。 晨曦眼睛都瞪圆了,悄悄问我:“你……是租借的吗?我的天,这要多少钱?” 我咳嗽一声,说:“不是那样的,她是自愿跟着我的。我想了想,既然可以节约一笔钱,那就随她的心意吧。” 圣美表现得很好,替我们倒茶,还给我点烟,脸上总是带着诚挚谦卑的微笑。 邓杰替晨曦点了一支烟,然后他看到圣美的动作,回头看着晨曦,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。 我意气风发,装作不在意地说:“圣美这小丫头是很乖巧的,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太听话了,显得很没个性。说实在的,这样的女孩子,有时候也让人感觉没有生活情趣。” 邓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,默默抽着,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苍凉。 晨曦张大嘴没说话。过了好久,她仔细看了看我和圣美,上上下下地看,然后低声跟我说:“你就装吧,看她回去怎么收拾你。说得越多,你就会被揍得越惨。小鱼,不要太潇洒哦。” 我吓了一跳,第一个念头就是什么地方露馅儿了?又怀疑是晨曦在诈我。我连忙低声跟她说:“别这样说。她真的很听话,她自己说要做我的仆人。” 晨曦微微一笑,问圣美:“过来很辛苦吧。明天去我家吃饭,我煮味道很好的菜给你吃。” 她们倒是聊了起来,话还挺多的。 我看着邓杰,心里暗想,这次总算压你一头了。 等我们把面吃完,晨曦已经原形毕露。 她总是这样,跟任何陌生人在一起,前几分钟总是规规矩矩的,十分钟后就会恢复本色。喝了两瓶啤酒,她就斜看着邓杰,一手夹着一支烟搭在椅子靠背上,一手托住邓杰的下巴,很嚣张地说:“小妞,今天大爷来找你,是你的运气。别躲,给大爷亲一个。”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,环顾四周。还好,周围没什么人。 邓杰愤然地推开她的手,嘟囔着:“你有毛病啊!” 晨曦瞪圆眼睛,说:“小妞,别不识抬举!”她顺手揪了邓杰的耳朵一下,笑得乐不可支。 邓杰一边躲,一边呵斥她。 晨曦得意扬扬:“小娘子,别躲啊,嘻嘻,小娘子,你别躲啊!” 圣美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,目不转睛地看,眼里逐渐焕发出神采。 这太荒唐了,我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在我眼前发生。 让晨曦和圣美见面,会不会是一个天大的错误? 邓杰溜掉了,他说要上洗手间。 按道理说,杭州属于江南,杭州的女孩子应该温柔如水才对。 可惜,在江南的所有城市中,唯独杭州的女孩子最特别,脾气火辣,作风粗野,豪气不亚于男人。在饭桌上,经常可以看到杭州女人拿起一瓶酒直接干掉。 请原谅我对杭州女孩子的描述,走遍江南各个城市你会发现这一点,在杭州,要找出一个像白娘子一样的女孩子,难度比较大。若想寻找传说中的温柔女子,或许应该去苏州碰碰运气。 晨曦平时在工作中的态度也是很严厉的,她所在公司的员工看到她都很惧怕,经常被她骂得狗血淋头。恐怕没人想象得到她私下会是这样的表现。 晨曦问我:“明天有什么节目?” 我说:“我要去财神庙还愿。” 她拿起啤酒直接喝着,说:“打算捐多少钱?” 我想了想,说:“十万。” 听到我的话,晨曦和圣美一起看着我。 晨曦说:“你疯了。” 我说:“这是很久以前就做下的决定,不会改变的。” 晨曦问我:“你把十万烧进庙里?” 我说:“买几千块的香,然后其他全部捐献。” 晨曦说:“别发神经了,捐给希望工程吧,要不捐给孤儿院。你捐到庙里,不知道那些和尚会拿去做什么。” 我说:“那不关我的事。他们若是糟蹋这笔钱,那他们自会得到报应。我的想法很简单,就是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平衡而已。” 晨曦看着我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 最后埋单的时候,四个人一共只吃了六十元钱。 我们下楼后在马路边告别,晨曦笑嘻嘻地说:“你这浑蛋终于发财了,唉,好像每个浑蛋都有发财的时候。明天到我家吃饭吧。” 我说:“不了,明天去拜财神,然后去父母家。” 晨曦对圣美眨了眨眼睛,说:“圣美,珠宝可不会总藏在沙石堆里,是金子就会发光,我相信你。下次你把他带过来的时候,不用再这么委屈自己了。” 圣美精神大振,说:“晨曦姐姐太客气了,以后还要跟姐姐多多学习。” 她们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才分手。 我跟邓杰互相点了支烟,深深地吸着,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,偶尔眼神相遇,马上就会转移开。 看着他们小两口消失在远方,我和圣美也转身向酒店方向走去。这里距离酒店颇有一段距离,但圣美说她想在街上走走。 夜色很美,街上很安静。比起广州喧嚣的夜晚,晚上十一点的杭州已经显得有些冷清,连街上的车也很稀少,让人感觉十分舒服。一开始,我们隔着三十厘米的距离并排走着,走了几分钟后,我拉住了她的手。 虽然是夏天的夜晚,天气十分闷热,她的手,却是冰凉的。 她低头说:“小鱼先生,你的手老是爱出汗。” 我说:“圣美,有人跟我说过,两个人,在结婚前最好出去旅游一次,那样才能确定双方是否能白首终老,这样做,最低限度上可以让双方在婚后靠忍耐和认命来维持婚姻。” 圣美说:“真是消极的说法。如果婚姻要靠忍耐和认命来维持,那两个人还有在一起的必要吗?” 她看着我:“为什么下了飞机后你就直接叫我名字了?小鱼先生,你一共叫了我三十七次,都是叫我的名字。” 我说:“你要是不高兴的话,我还是叫你圣美小姐。” 她说:“不是的。我喜欢你叫我名字,打心眼儿里喜欢。” 我跟她说:“今天我们的预演好像失败了,晨曦似乎发现了什么。女人真是太可怕了,我怎么想都想不到原因。圣美,你说她怎么做到的?” 圣美笑眯眯地说:“真是对不起,原因很简单的嘛。” 我好奇地问:“是什么原因?” 她笑了又笑,说:“因为小鱼先生手臂上有奇怪的伤口。” 我抬手一看,果然有三四处,而且伤口的痕迹很明显,一看就是被咬的。 我颓然道:“那该怎么办?” 她倒是笑得很开心:“换长袖衣服好了。小鱼先生,下次我会小心一点的。” 我摸了摸自己的肩膀,说:“怪不得邓杰后来看我的眼神也变了。唉,我肯定被他们笑死了。” 圣美越笑越得意,说:“晨曦姐姐很了不起哦,邓杰已经达到了做丈夫的最高境界,完全听从晨曦姐姐的命令,不知道她是怎么训练的。” 我听了很不舒服,就说:“那个……你的爸爸有没有达到最高境界?” 她敲了我一下:“不要在背后议论长辈!” 回到酒店后,她自己回房睡了。 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想喝酒,便从冰箱里取出几瓶啤酒,盘腿坐在床上慢慢喝着。 我父母的家,在一个山村里,从杭州出发的话,坐五个多小时的车就可以到达。 山村很偏僻,偏僻得异常美丽,可以说是整个江南大地唯一剩下的世外桃源。 我很羡慕我的父母,他们可以一直生活在不受污染的环境里。 我十二岁开始就到城市里读书,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回去。山村对我来说,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。我总是有个想法,某一天我累了、厌倦了,就一个人悄悄回去,守住祖上留下来的祖屋。那座祖屋,最开始建造于嘉庆年间,一位祖先曾经在江西做过知府,后来告老还乡,就在乡间修了那座房子。 祖屋历经百年风雨,其间修葺过几次,值得庆幸的是,一直没被当权者“关怀”过,直到现在我的父母依然住在那里,并且以后会把屋子交给我。 回到山村,可以听山涧淙淙流过,看漫山红叶飘落,让世界忘记我的存在。 骨子里,我和明灿是一样的人。 事实上,大学毕业之前,我曾经跟父母提起过,说我想回家种地,闲暇的时候,也可以学习祖先留下来的文章制艺。他们没有反对,只是要求我在外面待上几年,找到一个真正愿意回山村的老婆再回去。 也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,我喝着酒,点起一支烟,久久不能入眠。 第二十四章 山村 第二天,我和圣美去了北高峰,我们没有坐缆车,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。到山顶的时候,发现山上人不多,我们买了几千块的香烛,烧掉,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钱捐献出去。我懒得理会他们的热情招呼,也不想领取什么捐资证明,连一杯茶也没喝,就带着圣美匆匆下山。身后,留下无数道诧异的目光。 圣美看着我的眼神,就像看见了世界上最奇怪的怪物。 我对她微微一笑,说:“觉得捐得太多吗?” 她说:“是的。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。” 我指着山下的庙宇对她说:“每年除夕夜,很多人都会到庙里烧香。你知道吗?要想第一个烧香,最少要捐几十万元。” 我慢慢说着:“第二个烧香的,也要交很多钱,反正按着顺序,每个人想提前烧香,就必须出更多的钱。” 圣美的表情很疑惑:“真是太疯狂了。” 我说:“是啊,真是太软弱了。” 我又说:“不过,我认识一个很有钱的富豪,他的做法有些不同。” 圣美说:“他怎么做呢?” 我说:“他本来是个土驴,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发财了。一个巧合的机会下,他拜了南华寺的住持当师父,后来,他就成了入世修行的佛门弟子了。” 圣美好奇地问:“那他是什么表现呢?” 山上的树林十分葱郁,清新的空气让人陶醉。 我和圣美沿着蜿蜒的山道慢慢向下走去,偶尔,我会摘下一朵野花,插在她的头发上。野花被山风吹落,飘扬而去后,我会再选上一朵,再给她戴上。 圣美说:“你快告诉我啊,难道他不捐款吗?” 我说:“是的,他从不捐献一分钱,他每个月花七天到庙里住着,与庙里的和尚住在一起,扫地煮饭,洗衣参禅。” 圣美正要说什么,我笑了笑:“他的司机就一直守在庙外面,奔驰车一直停在门口。七天一过,他就回城市胡搞。” 圣美哑然。 我又笑:“他还有个爱好就是印经书,每次都会印几万本,把经书送进庙里,他本人也留很多本,见到人就发一本。” 圣美脸上的表情很迷惑:“小鱼先生,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?” 我吸了口气,说:“圣美,大家都是一样的,捐钱也好,去庙里住也好,印经书也好,都是在为自己找个藏身之所。” 圣美说:“是寻找心理平衡吧?” 我笑了:“很多人以为求神拜佛是为了祈求什么,其实不是那么回事。大家干这些事,根本就是为了让自己感觉舒服点儿。” 圣美说:“我完全听不明白,小鱼先生,不要再给我讲这些疯疯癫癫的话,与其讲这些事,不如多摘几朵花给我编个花环。” 看着她娇艳的面容,又看到她气呼呼的神情,我心神失守,真想握住她的手吻上一吻。 ——脑海里刚泛起这个念头,脑袋上就吃了一记狠的。 “小鱼先生,请不要用白痴一样的眼神看我!这个样子,太不体面了!你要记住,像你这样的人,要随时保持清醒的状态。” 我叹了口气,神也好,佛也好,钱也好,名也好,权也好,利也好,远远及不上圣美的栗暴来得真实,不但真实,而且有点痛。 绕过一道弯,一泓潭水忽现在眼前。圣美惊喜万分,欢呼一声跑了过去。她脱掉鞋子,赤着脚跑进水里,然后用水将自己的手臂打湿,头发也被打湿了,明艳的脸蛋上沾了好多水珠。她站在水里,发出了清脆的笑声,眼睛里全是喜悦。 这个样子的她,看起来如同仙女一般。 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,我们去车行租了一辆天籁,本来的价格是三百五十元一天,后来圣美出马,再次展现她的风采,硬生生把价格压低了五十元。车行的人苦着脸说整个杭州城也找不出这样的价格。 我真是感到奇怪,中国对圣美来说是外国,杭州对她来说更是一个陌生的城市,可为什么她随随便便去哪里都有压人一头的潜质呢?难不成这是一种天赋? 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程,一路往丽水的方向开着。三个多小时后,就看到一条大河出现在公路旁边,江水浩荡,气势雄浑。圣美关掉车内空调,降下车窗,让迎面而来的风吹着。 她说:“呀!这里真是太美了!小鱼先生,你看,路边有很多枇杷树,上面有很漂亮的果实。”她说得没错,公路上每隔几十米就有枇杷树,时不时还可以看到老乡蹲在马路边,在他们面前的篮子里,堆满了金黄色的枇杷。 按道理说,枇杷应该是五六月的时候成熟,到现在还能看到这样的情形,也许是老天也在迎接圣美的到来吧。 一个小时后,车拐入一条山道,道路开始变得崎岖起来,马路旁边的老乡也逐渐变少。道路两旁的青山相对而出,路旁长着许多高大的树。旅途变得清凉起来。向前开了几千米,终于看到路边有位大婶在卖枇杷。我把车缓缓停下,说:“圣美,走了这么远的路,只看到一位大婶,我们去把她的枇杷买了吧。” 圣美连话都不答,就高兴地推开车门走了过去。 大婶不会说普通话,一口山音叫人十分难懂。圣美站在她面前做着手势,看样子,双方无法沟通。 我走过去,问大婶:“请问枇杷怎么卖?” 大婶说:“两块钱一斤。” 我问她:“大婶,您怎么不到大路上去卖?这里人很少,站一天也不见得能卖出去。” 大婶说:“我老了,走不了那么多路。” 我看了看,满满一提篮,大概有三十多斤,于是对她说:“大婶,我没东西装,您连篮子一起卖给我们吧。” 大婶高兴极了,连声说好。 我给了她一百元,跟她说不用找了。 大婶还是固执地找了我二十多元,那个编制精巧的竹篮,竟然只算了五元钱。 大婶的钱是放在一块灰色布巾里的,她一层一层打开手帕,一点一点地给我找钱。 大婶消失在山道的尽头以后,我对圣美说:“圣美,你看到没有,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的,非常值得自豪,比你们韩国人厉害吧?” 圣美哼了一声,说:“哪有你这样的人,大婶就是大婶,跟小鱼先生这样的人可没有关系!小鱼先生,再提醒你一次,你要记住,你是一个没有优点的人,千万要保持这个觉悟。” 我看了看周围,意外地发现了一棵不同的大树。我仔细地看了看,惊喜地说:“呀!是菩提树,在这个地方能看到菩提树,真是太奇怪了。” 我提着篮子,拉上圣美走到那棵菩提树下,坐在草地上。 此时正当夏季,眼前的菩提树枝繁叶茂,浓荫遮日,淡淡的清香四下溢出,让人陶醉。 我和圣美站在树下,快要迷失在这样的氛围里。 微风吹来,一片叶子打着转飘落下来。我来不及多想,一把抱住圣美。由于我用力过度,把圣美都抱离地面了。 圣美满脸羞红,呵斥我说:“小鱼先生!你这是干什么?!又做出这么失礼的事了。难道你没记住吗?这种事情要经我允许!” 我没有回答,紧张地看着那片树叶飘落的方向,小心调整着方位。片刻之后,我终于让那片叶子落在圣美的头发上。 这时候,我才大大呼出一口气:“圣美,如果你能得到一片飘落的菩提叶,你就会一生幸福,永远生活在快乐中。” 圣美看着我:“真是的,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接?” 我摇摇头,没说话。 圣美微微低下头,声音变得很温柔:“是小鱼先生让给我的吗?只有一片菩提叶的话,小鱼先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去接,就是想要让给我吗?” 她取下头发上的那片菩提叶,仔细看着。 我说:“能看到叶子上有什么图像吗?能看到狮子吼佛像吗?能看到不动明王像吗?” 她摇头:“什么像都看不到,图案很漂亮的。” 她小心地把树叶收了起来,说:“小鱼先生,我会把它藏好的,永远也不会丢失。” 我和她坐在草地上,坐在菩提树下。 她剥枇杷给我吃。我吃好一个,她就剥一个给自己吃,然后又给我剥一个。 她说:“小鱼先生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?很幸福哦。” 我说:“圣美,要是我十二岁那年没有出去读书就好了。我从小就喜欢阅读我的祖先留下来的笔记,我该一直在山里住着,把古书读完,然后学画画。” 圣美板着脸说:“你要是不出去,你就找不到圣美主人了!小鱼先生,你应该带着喜悦的心情接受命运的安排。” 我苦笑:“是的,是的。爹妈真狠心,逼着我出去找到圣美主人。” 父母所在的山村,与其说是一个山村,不如说是一处散落的民居。在这里居住的人家,一共只有二十多户,彼此之间相隔的距离也很远。我家是在山脚下,距离我家最近的一户人家则住在半山,距离至少有五百米。 山村到现在都还没有通电,也没有自来水。基本上,可以用“与世隔绝”来形容这里。 我和圣美到达的时候是傍晚七点,落日的余晖洒在院子的篱笆墙上,拖出斑驳的光影。 我推开院门,走进院里大叫:“爹爹,妈妈,我回来了!” 无人回应。 我走到房门前,门没有上锁,还是如以往那样放了根木棍横在拉手之间。这样做,不是为了防盗贼。事实上,这里没有偷窃的概念——这样做是怕狗和鸡跑进屋里,把房间弄脏。 我推开门,跨过有膝盖那么高的门槛,走进屋内。 圣美跟在我后面,好奇地看着四周。 我又叫了几声,最后又上二楼看了看,依然没人。 家中的陈设还是那么熟悉。 墙壁上挂着很多泛黄的字画,堂屋里摆着几张老旧的藤椅,一坐下去,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正中那条八仙桌,还是那么陈旧,掉了很多漆的桌面依然没有重新刷过;八仙桌的北面是一个神龛,供奉着祖先。 房间的角落都摆着瓷瓶,里面插着百合花,淡淡的清香在房间内弥散着。 我回到堂屋,看到圣美正试探着坐到一张藤椅上。 她那个样子很好笑,就像一只第一次见到绒线球的小猫。 我说:“爹爹妈妈出去了。” 她问:“爹爹妈妈去哪里了呢?” 我说:“不知道。有时候他们会去钓鱼,有时候会去散步。” 圣美说:“散步的话,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。” 我沮丧地说:“你不清楚的,他们散步通常会走上十几公里,一般要走五个小时。” 我掏出烟,正想点上一支。 圣美立刻呵斥我:“快出去!家里是不能吸烟的!” 这到底是她的家还是我的家? 我很想问她这个问题,却不敢。最后,我还是走到院子里,靠着篱笆门抽起了烟。 一位老婆婆弓着背从院前走过。 她穿着黑色的衣裳,头上还缠着布巾。我灭掉烟,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:“婆婆,您知道我爹爹妈妈去哪里了吗?” 婆婆看了我好久,才说:“呀,这不是小鱼吗?长这么大了。我昨天抱你的时候,你还是个娃娃呢。” 我说:“婆婆,您要去哪里?我扶您去。” 婆婆说:“我回家呢,就在前面,不用你送。” 我问:“婆婆,我的爹爹妈妈去哪里了,您知道吗?” 婆婆说:“去山里了,天气太热,去山里了。” 我大致明白了,就说:“婆婆,您等一下。” 我回到车里,装了一堆枇杷:“婆婆,把枇杷拿回去哄小孙孙吧。” 婆婆笑了,满脸皱纹都绽放了:“小孙孙们都在省城呢,全部都去城里了,村子里的人都去城里了。” 她接过枇杷,又唠叨了半天,才慢慢地走了。 由于我家的祖屋是在山脚下,所以一到夏天就会很炎热。我父母在山上修了一座小木屋,专门用来避暑。 圣美走了出来,说:“这里真是太美了。小鱼先生,你不好,你从来不肯告诉我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地方。” 我说:“要我带你参观一下吗?” 她说:“那太好了,我喜欢小鱼先生领着我参观。” 我领着她向前走去,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。 山边的田地里,去年我播下了很多种子,现在各类植物已经长得很茂盛了。我指着小河边的水车跟她说:“这是我和爸爸一起做的,利用风转动叶轮,可以把水吸起来,灌溉这里的田地。” 一只蓝色的小鸟停在草地上,也不知道怕人,傻乎乎地看着我们。 我跟圣美说:“从我们站的角度看,正是‘斜阳外,寒鸦数点,流水绕孤村’的美丽景色啊。” 月亮出来的时候,爹爹妈妈回来了。 他们回来的时候,我和圣美正坐在院子里纳凉。 不用说,他们是非常高兴的,圣美一下子变得紧张无比,根本不像她平时的样子。 她鞠躬说:“爸爸妈妈好。” 我的父母亲看到她,疑惑地交换着眼神,然后看着我。 我尴尬地说:“她就是我准备要娶的妻子。” 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可以想象,妈妈在院子里详细询问圣美问题,我被父亲叫进屋子里狠狠训了一顿。 在他们的概念中,男女一旦在一起,那是终生也不能分开了。这次见我居然带了个新的回来,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会是什么感想。 我被骂得连头都不敢抬,最后幸亏母亲进来解了围。母亲说:“算了,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,你骂他也没用。圣美是个很懂事的姑娘。小鱼,你下次再带个新的回来,就不用踏进这个家门了!” 我连忙说:“不会的!我保证不会带别人来了!” 然后我讨好地问:“圣美还是挺令人满意的吧?” 妈妈说:“既然满意人家,那就一定不能辜负她。” 圣美站在他们背后,看着我狼狈的样子,想笑却紧紧咬住嘴唇,对着我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。 第二十五章 美与丑 当天晚上,我和圣美在二楼整理行李的时候,我才知道那个最重的箱子里全是圣美买的礼物,大多是老年人用的补品,有高丽参、干鱼翅、血燕……不一而足。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买的。我叫她给父母送去,她脸红了,支吾了半天,难得一见地害羞起来。怎么说她都不肯去,最后又发脾气,还是叫我送了过去。 父亲的生日是8月20日,就是我们到达这里后的第二天。 第二天一大早,圣美就和母亲一起在厨房忙碌,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喝茶,偶尔回头看看她们忙碌的身影。父亲问我:“你打算回来了吗?” 我说:“没有,圣美不会来的,她在城市里有很多事,她属于城市。” 父亲欣慰地看着我: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 我疑惑地看着他。父亲说:“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山里,你这孩子,年纪轻轻就厌世了,这不是好事。现在你肯为了圣美做出改变,我们做父母的心里当然会高兴。” 我说:“爸爸,过了年,你和妈妈也去城里吧,我想和你们一起住。” 父亲说:“要想去不早去了?当初也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城市。我和你妈在山里住习惯了,闻到城市的味道就不舒服。” 我说:“这样啊。” 父亲说:“以后你有了孩子,就把孩子送回来,养到五岁再带出去。” 厨房那边传来愉快的笑声,我转头一看,圣美和母亲交谈得十分开心。 过了一会儿,圣美端着一壶刚煮好的茶过来,恭敬地给父亲斟上。 父亲点点头,说:“我去帮帮你妈妈,圣美,你坐下来歇会儿。” 圣美坐在我旁边,脸上沾染了些烟火色,看起来灰扑扑的。 圣美兴致勃勃地说:“我是不是很会干活?小鱼先生,请你用一句古典的话来形容我。” 我看着她黑乎乎的手指,又看着她凌乱的头发,想了半天,憋出一句:“蓬头垢面,不掩国色。” 她恼了,看了看厨房的方向,见父母没有看这边,就飞快地敲了我一下:“是叫你形容我干活的态度!才不要听你这样的话!快重新想一句出来!” 我捂着脑袋说:“满面尘灰烟火色,两鬓苍苍十指黑。” 她笑了:“还有呢?小鱼先生,你真是很有学问的。” 我说:“凤兮兰兮,惚兮恍兮,窈兮冥兮,芳菲菲兮满堂,君欣欣兮乐康。” 她咬着嘴唇:“小鱼先生在糊弄我吧?说简单一点!” 我看着她鬓角有几根被烤得卷曲的头发,就忍住笑说: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 父母叫我们端菜了。 我趁机咳嗽一声,说:“在长辈面前,圣美你要保持一定的风范。现在,请你回厨房继续忙碌吧。” 父亲的生日其实过得很简单,往年,一般就是煮碗寿面,喝点黄酒。 这一次由于圣美来了,所以母亲找了些野味,不外是山鸡、斑鸠、麂子之类的山里特产,调治了一整天才收拾停当。我们把桌子摆在院子里,把十来个菜都放了上去。晚餐吃得很宁静,我和父母聊了聊家常,又随便聊了几句诗文,圣美一直坐在我身边,表现得很柔顺的样子。事实上,我感觉她并没有假装,她似乎真的很宁静。 在城市里已经看不到星星。回到山村,天上的星星看上去分外明亮,仿佛就长在青山之巅,只需步行过去,就可以摘下来藏在怀中。院子里有小虫在鸣叫,微风吹过,树木花草婆娑起舞,发出沙沙的声响与之协奏。 我的父母一向很少表扬人,但是看了圣美一天的表现后,还是夸奖了她几句。圣美脸红了,说着那些谦虚的话的时候,居然结结巴巴的。 这一次回家之旅可谓大告成功。 祖屋确实太闷热,爸爸妈妈都说在这里睡不着觉,于是又进山了,出门之前叮嘱我,要我好好对待圣美。 他们走了以后,我重新坐了下来,点燃一支烟。 圣美说:“小鱼先生,你真幸福,有这么优秀的父母。” 我高兴地回答:“是吗?他们看起来也很喜欢你的。” “你告诉爸爸妈妈我是韩国人了吗?”圣美问我。 我说:“这个没关系吧,就算你是黑人也没关系。圣美,你不知道你有多优秀呢。” 祖屋的屋檐下有个燕子窝,我指给圣美看:“燕子用嘴一点一点地把泥土衔回来,然后用唾沫把泥土粘起来,要花很久才能做一个窝。” 圣美看着那个燕子窝,眼里慢慢透露出温柔的神色。 我说:“小时候我不懂事,看到燕子妈妈把食物带回窝里喂小燕子,我就很想看看小燕子是什么样的,然后我就爬了上去,我还拿着几个蚂蚱,想送给小燕子吃。” 圣美说:“啊?” 我沮丧地说:“结果我把窝弄破了,两只小燕子摔死了。” 圣美怒气冲冲地在我头上敲了一下,又一下,然后拿起我的手,狠狠地咬了一口。 我忍着痛说:“我那时候才七岁,后来爸爸妈妈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了一顿。那是我唯一一次挨打。” 圣美说:“应该打!小鱼先生!像你这样的人,如果不是有我监督,不知道会做出多么不好的事呢!后来呢?后来呢?燕子妈妈去哪里了?” 我说:“燕子妈妈围着燕子宝宝飞了几圈就走了,再也没回来了。第二年,新的燕子才来这里重新做窝。” 圣美说:“燕子妈妈做一个窝多辛苦啊,可是你一下子就把它破坏了。” 我说:“圣美,我在想,泥土是很脏的,燕子妈妈在做窝的时候,要用自己的嘴来让泥土变得纯洁,这样才可以让这个窝成为一个真正的家。” 她疑惑地看着我:“小鱼先生想说什么呢?” 我沉默了很久,说:“圣美,我知道你追求完美,假如,我十分喜欢圣美小姐,那么,我能不能向你隐瞒以前的事呢?” 她说:“肮脏的泥土吗?” 我仔细想着,冒着失去幸福的危险说:“如果圣美小姐愿意接受我的过去,那么,我就永远不会离开圣美小姐。” 我猜,这一刻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刻。 “两个人的家庭应该是最纯洁的,不能有一点隐瞒和欺骗。” 圣美叹息着说:“小鱼先生,我喜欢一直这样下去,我也很想知道小鱼先生的过去。” 我问她:“假如十分丑陋呢?很让人失望呢?” 圣美说:“现在接受不了的话,以后也会接受不了。” 我说:“圣美,早点休息,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 第二天,我准备好物品,放进背包,领着圣美走到一座山上,然后爬到半山腰,钻进一座石洞。往石洞里走上十几米,里面一片黑暗。我点燃了蜡烛,一路牵着她往前走。走了三百多米,终于到了石洞的尽头。那里是一个五米见方的石室。 我把背包中的蜡烛取出来,在石洞中点上了十几根,洞内一片光明。 圣美看着造型奇特的钟乳石,说:“这里真是奇妙啊。” 我说:“七岁那年我发现这里以后,就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财产了,经常会一个人来这里坐着发呆。” 我取出一条毯子放在一个石凳上,让圣美坐着,然后,在地上翻找,从乱石堆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袱。 圣美说:“呀!这是什么呀?” 我说:“是我的过去。大学毕业后,我把我的日记本埋在了这里。” 我和她并肩坐着,犹豫着说:“你想看吗?” 圣美咬着嘴唇,一直做不出决定。 我问她:“你想看吗?” 她不说话。 过了很久,我问:“你想看吗?” 圣美说:“小鱼先生过去有几个女朋友?” 我说:“不记得了。” 圣美半天没有动静,我都不敢看她。 圣美取过一支蜡烛,说:“把日记本给我。” 我递给了她。 她用蜡烛慢慢点燃日记本,说:“在这么美丽的小村长大的人,怎么会有很多女朋友呢?” 我问她:“想从头听吗?” 她看着我,点了点头。 我说:“十二岁那年,一个小孩子,一个眼睫毛浓得化不开的小孩子,离开了山村,被送到大城市读书。他远离父母,一个人住在学校里。从进学校第一天开始,他就被人欺负。” 我从油布包裹中取出一块玉佩,在烛光下,玉佩显得十分圆润。 “有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,他们把我脖子上戴着的这块护身古玉丢进厕所,和大便混在一起,然后,我必须用一根棍子从那些该死的大便中把玉佩挑出来,用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,最后洗得指甲都发白,洗好后把它藏在最隐秘的地方,不能让人发现。因为,古玉是祖先留下来的,不容亵渎。” 圣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。 “圣美,你十二岁的时候,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?圣诞节的时候,你非常想让同学接受你,于是,你买了最好的卡片,用最诚恳的心写下祝福,一张一张地送给每个同学,是用双手送给他们的。” 圣美怔了怔:“我从没这样试过。” “第二天,同学们就忘记了这件事,你可以看到他们在互相送卡片,但是,你在教室里坐到晚上九点,也没有人送你一张。 “等到熄灯的时候,还是没有,一张也没有,连张纸都没有,连张废纸都没有。 “还是在十二岁那年,在你上第一节体育课的时候,她们跟你说,‘喂,乡下人,干吗不和我们一起玩?’ “你觉得不可相信,甚至受宠若惊。在你真心对待每一个人后,总算有人开始回应你。 “于是,你激动,你感到幸福,你走过去,和她们一起跳皮筋。” 她咬住嘴唇。 “你只是一个刚从山里走出去的孩子,根本不知道跳皮筋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是什么样的侮辱。你跳,你笑,扶住每一个要摔倒的女孩子,感觉很幸福,很快乐,然后你可以看到有几百个孩子在围着你看,几百个孩子一边看,一边同时鼓掌。 “现在,你发现了,邀请你一起玩的女孩子在指着你笑,她们叫你一起玩,是为了发明世界上最奇特的怪物,现在目的达到了,她们正为之自豪。” 圣美低下头,眼眶开始湿润。 “还是在你十二岁那年,下课休息的时候,班长叫你去帮她买份点心,你很高兴,因为你可以帮助班长大人了。你并不是不想努力,并不是没有勇气接受不公正的待遇,你只是没有机会做出改变。瞧,现在终于有机会做出努力了。 “你满头大汗地跑回教室,把点心交给班长,还有一块二毛钱的零钱。 “然后,班长把两毛零钱给你,挥手让你走开。 “你知道事情似乎有些不对,但出于礼貌,你嘴里还得说些‘谢谢’之类的蠢话,然后独个儿站在课桌旁边,用手把两毛钱折上,打开,又折上,又打开,直到上课铃响。” “别说了!”圣美抱住我的胳膊,大声哭了出来。 我摸着圣美的头发,说:“很多人以为十二岁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,事实上,十二岁的人已经知道很多,足够多,多得超过孩子本身的想象。” 圣美哭得很大声:“哪有这么恶毒的人?!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?为什么?小鱼先生……小鱼先生……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?像你这样的人,是不该独自面对他们的。” 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,止也止不住。 我从她的口袋里掏出手绢,慢慢帮她擦着。 她终于止住眼泪,抽泣着说:“后来呢?后来呢?小鱼先生一定不会低头的。” “后来,你就开始努力学习,因为你的成绩实在太差,在五十个人的班里面,你稳居倒数第一。你的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,不再那么土气。四个学期后,在你终于改掉山里人的口音的时候,你发现你成了年级第一名,一个年级有十八个班,你成了十八个班的第一名。 “同学们开始和你说话了,甚至有人开始请你吃冰棍,第一根,是五毛钱的菠萝冰棍,那可是个了不起的成就。 “班长大人开始请你辅导她功课,然后…… “流火五月,怀春少年。 “你默默地关注她,每天在她回家的时候,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护她,从不让她发现。 “你发现,和她并肩骑着自行车一起回家的男同学总是在换,日升日落,周而复始。 “终于,你下定了决心,写出了你的第一份情书,你向她鞠躬,双手递给她。 “她看完,送给了几个追求她的男生。你成了笑柄。每天都有人在你面前谈起‘忠诚’‘女神’‘永恒’‘守护’之类的屁话,还会问你,‘是这样吗?’ “你只能沉默,你只能远离。本来,你以为你已经获得尊重,到现在你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。中考结束后,全班同学自发组织一起去千岛湖旅游,你也去了。 “在饭馆里,四个小流氓调戏她,说下流话,他们有刀,还有文身。 “全班同学低头进餐。 “她哭,她躲。 “你拿起了窗台上的花盆,一下,花盆碎裂,泥土盖在流氓头上,血流了满地。 “你开始发现,你的同学有可能是垃圾。 “那个十二岁的小男孩,终于长大。 “你觉得该是收回点什么的时候了。 “你上了大学,开始面对生活。 “这个时候,你认识了黄华生。 “你知道,他会成为你的兄弟,他也知道,你会成为他的兄弟。 “你成绩优秀,你过上了声名狼藉的生活,交往了好多女友。 “某一次你回到山村,无意中翻看祖先的笔记,用手抚摩古老的文章,你开始怕,你开始做噩梦。只有回到你的山村,回到你自己的山洞,你才依稀能找回那个羞涩、真诚、喜欢看天空的十二岁的小男孩。 “上弦月挂在天空的时候,你看着月亮,远方的山野让你感觉很神秘。 “你对自己说,为什么不找个纯洁的女孩结束这一切?一个乐观的女孩,一个健康的女孩。 “于是,你开始找。” 冷冷的话音在山洞里回响,第一根蜡烛的光芒逐渐暗淡,火苗扑闪了几下,终于熄灭。 圣美伏在我的膝盖上,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了过去。 脸上有未干的泪迹,像是沾着晨露的玫瑰。 我用手帕仔细地擦去她的泪珠,轻轻地把她抱入怀内,将她的头贴在我的胸膛。 然后,我抱着她向山洞外面走去。 走出黑暗的山洞,天地一片光明。 我用手绢将圣美的眼睛盖住,唯恐光线让她感到不适。 然后,我顺着山路,慢慢向祖屋走去。 草地踩起来很轻软,野花的香味也很淡雅。 也许圣美睡过去是件好事。 第二十六章 唯别而已 把圣美安顿好以后,我独自来到水车边。 这座水车是三年前建造的,在我去广州工作之前。我依然记得,当时本来设计的是纯水车,依靠流水的力量推动轮轴,实现吸水的目的。后来我跟父亲提议,担心河流的驱动力不够,所以才另外附加了一个转向式风车。五片风叶都是我亲手打造,当时是6月,天气十分炎热,我光着上身在草地上敲钉,不到十分钟,下巴上就挂满了汗水。 隔上一会儿,我就到河里泡上一泡,又回到草地上继续工作。一天站下来,肩膀会火辣辣地痛,回到家里,感觉看什么东西都是黑的。完成整个工程后,我被晒脱了几层皮。 三年过去了,风车还是很正常地在运行。我在水车边站了很久,大约有两个小时的样子,听到后面有脚步声,回头一看,是圣美。 她换了一套衣服,是黄色的T恤和蓝色的牛仔裤。 我偷偷看她的脸色,似乎很正常。 圣美走近我,说:“小鱼先生在看河流吗?” 我说:“是的。圣美……圣美小姐不休息了吗?” 她说:“我们现在去山里好吗?” 我愣了:“去山里干什么?” 她说:“说起来真叫人难为情,本来呢,我们应该明天才回去的。可是,我担心明天回去只能坐到很晚的航班,身体太累的话,会影响公司的工作。” “这样啊。” “我们进山去看看长辈,顺便也可以跟长辈告辞。所以呢,我才会换一套衣服。” “哦。等我一下好吗?天气太热了,我想到水里站一会儿。” 她说:“好的。” 我慢慢走进水里,一步一步向河中央走去。 圣美说:“小鱼先生要小心,河流很湍急的。” 我对她笑了笑,说:“圣美小姐,我从小就在这条河里长大,现在水很浅,最深的地方只淹到我的胸膛。” 我没有骗她,走到河中央的时候,河水确实只淹到我的胸膛。我抱住一颗巨大的鹅卵石,向她挥了挥手,湍急的河水冲刷而过。在这样的天气里,有这样一条河流给人浸泡,真是上天的恩赐。我双手抱着鹅卵石,抱了很久,最后,担心圣美被太阳晒得太厉害,才踉踉跄跄走回岸上。 我说:“圣美小姐,我们不用去看爸爸妈妈了,直接上车吧。说实在的,这里没有水也没有电,我住得很不习惯,我想回去了。城市,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。” 她说:“可是这样对待长辈是很失礼的事。” 我说:“他们不会怪罪的,走吧。” 我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,放在脸盆里,然后给爸爸妈妈留了张便笺在八仙桌上。 便笺上写着:爹爹妈妈,我回去了。家乡真是好,我喜欢村子,也喜欢祖屋。我会回来的。 为了防止风把便笺吹走,我取了一块墨玉镇纸压在了上面。 来的时候行李很重,走的时候就只有两个旅行包了。圣美背着一个,我肩头挎着一个。到了那辆天籁旁边,我们把包放进行李箱。圣美坐到后排,舒舒服服地躺下来,伸了个懒腰说:“真是疲倦啊!我想睡觉了。” 半山腰升起一抹炊烟的时候,我启动了汽车。 山路是村民自发修的,所以很崎岖,我小心地驾驶着,担心吵到她,所以开了两个多小时,才回到那棵菩提树旁。 微风吹过,树叶婆娑摇摆。我凝视着那棵大树,停了大概有十秒钟,然后重新启动汽车。 上了高速公路后,速度提升起来,汽车又快又稳地奔驰着,眼前的香水座晃都不晃一下。通过倒视镜我看着圣美,她睡得很安稳,我放心了。 我拿出电话,给晨曦打了过去。 “晨曦,帮我订两张晚上的机票。” 晨曦说:“总得去我家吃过饭再走吧。” “下次吧,累了。” “你没把爸爸妈妈一起接过来吗?” “他们不喜欢到外面。” “有了媳妇忘记爹娘,你这个人呀!” 我笑了笑,说:“我这就把身份证号码告诉你,你记下来,等我到杭州直接去你那里拿机票。” 一路顺利。 回到杭州是下午六点,还了车,拿到机票,时间到了六点半。 飞机是八点四十五分的,必须提前一个小时登机,从杭州去萧山机场差不多是四十分钟,办理登机手续要二十分钟,时间真是拿捏得很准确。现代社会,讲究的就是效率。 我和圣美匆匆忙忙地赶路,直到在飞机上坐下来后,才放下心来。我们不约而同地拍了拍胸口,然后相视而笑。 空乘小姐推着饮料车经过的时候,我要了桑葚汁,她要了雪碧。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,我问她:“圣美小姐还要睡觉吗?” 她低着头说:“要碰杯吗?” 我们碰了一下,我说:“我喝桑葚汁,你喝雪碧。” 我说:“关于那个……”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声音突然变高了些,“是这样的,圣美小姐,一个男人应该要开创一番事业,老是依靠圣美小姐照顾真是很丢人的事,说起这样的事,我真是感到难为情。” 我喝了一口饮料,笑着说:“作为一个在广州打拼的男人,我应该给自己树立一个目标。比如,我可以去开创一家国际贸易公司;比如,我也可以开一家工厂,反正不能像现在这样不做正经事,专门靠投机赚钱。总之,可以大展宏图,那才是我想做的事。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自己的实体企业了。” “小鱼先生真是充满斗志呀……” 我笑了起来:“哈哈!我这次给财神捐了那么多钱,财神一定会保佑我的,财神能够听到我的祈祷!哈哈!哈哈!” 她说:“小鱼先生要做什么呢?” 我呆了呆,说:“开店!开公司!我要办企业!所以,第一件要做的事,就是感谢圣美小姐这么久以来的照顾!那么……” 我深深吸了口气,梗着脖子看着前方,说:“圣美小姐,我要把我的全部热情奉献给我的创业伙伴!所以,为了以身作则,我决定搬到店里去住。” “圣美小姐,请支持我的雄心吧!” “圣美小姐?” “圣美小姐……” 我转头看着她,她靠在窗户上,又睡着了。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座位里,不时要空乘小姐给我加水。气馁的感觉就像在水里泡了十天,刚刚趴在岸上,除了呼吸只能呼吸。 我突然想起欣然,也许她离开我是对的,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,不管怎么努力,怎么忍耐,怎么忏悔,怎么祷告,终究还是个王八蛋,十恶不赦。 我看着通道另一侧的绿头发小妞在听MP3,从她的穿戴看,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弄潮儿。我随手取下她的一只耳机,问:“帅妞,在听什么歌?” 她笑了笑:“莫文蔚的,听过吗?” 我问她:“耳线够长吗?分享一下。” 她迟疑了一下。 我说:“我给你友谊,又多又好。” 她笑了:“倒不是逼你交出友谊,我是怕一人一边,就把通道拦住了。” 我说:“管那么多干吗?谁会在乎通道被拦住?有谁在乎?这里是头等舱,我们有权拦住它。” 她递了一只耳机过来,于是,我和她一人一边听起了歌,细细的连线正好把通道拦了起来。 我闭着眼睛听着莫文蔚的歌。 听到后面依稀也能辨出几句歌词: 情感是偶发的事件 …… 努力爱一个人和幸福并无关联 小心啊,爱与不爱之间 离得不是太远。 …… 越是相爱的两个人 越是容易让彼此疼 疲惫了放手了不值得不要了 …… 真是让人不服气啊 在这样的心情下,听到这样的歌词真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。我感觉自己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,听任耳机掉了下去,晃晃悠悠荡向对面。 绿发姑娘机敏地握住了飘过去的耳机,冲我笑了笑,然后塞回自己的耳朵,闭上眼睛不再理我。 等我回过神来,才意识到飞机早就升上了半空,正在云中高速穿行。这一次,我不但没有吃口香糖,甚至连什么时候起飞的都不知道。看来,飞行的不适应感觉也没什么。 过了很久,我开始在心里默默背诵先祖文定公留下来的一些笔记。背到“声色本物外,至理原降衷,君子存在我,披图慨于中”时,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。 圣美一直在睡觉。在整个飞行过程中,她从未醒过一次,即使是我和绿毛姑娘说话的时候。在这样的时候,我十分怀念被她敲打的感觉。 飞机降落,然后我们坐车回家,一路上她都在睡觉。推开家门,入眼的是两座大理石浮雕。我们仅仅才离开三天,一进门,一种依恋的感觉就包围了我。 她没和我说话,自己去洗澡了。我用手摸了摸玄关那里的地板,又摸了摸壁橱,然后顺着墙壁,用手指轻轻拂过沙发、酒柜、餐桌…… 我取下冰箱顶上的便条纸,在餐桌旁坐了下来。 很快我就写好了一张便条:圣美小姐,我知道您追求完美,不容有一丝不洁,作为我这样一个污秽的人,是没有资格让您照顾的。所以呢,我应该离开您的视线,从您的生活中消失。 我把它贴在冰箱上,看了又看,感觉不太妥当。 于是,我把它扯下来丢进垃圾桶,重新写了一张: 圣美,谢谢你圆了我的梦。你让我的父母感觉开心,这可不是作为儿子的我可以做到的。关于城市,我有自己的看法,我认为完全可以征服它,所以没必要麻烦圣美了。 这张字条的命运同样是被扔进垃圾桶。 我写下了最后一张字条:圣美小姐,我厌倦这样的生活了,不想有被管束的压抑感。真是抱歉,我第二次违反了契约,我很快会忘记这一切的。您自己多保重。 走的时候,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。 基本上,我是没有自己的行李的,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干净,把每件衣服叠得很整齐放在衣柜里。在衣柜的下面,放着那五件衬衫,那可是我的终极财产。 我想了又想,没有拿走它们。我拉上房门,走过客厅,然后打开大门,听大门在我身后发出关门的闷响。离开的时候,我又看到了那个憨厚的保安。 我对他点点头,笑了笑,离开了帝景苑。 走在大街上,我四处游荡,每隔一分钟就看一下手机。 感觉到自己累了,我就找了个台阶坐下来,想给明灿打个电话,又担心使用电话别人就打不进来。 我一直看着手机屏幕,直到时间显示为四点。 我叹了口气,拨响了明灿村支部的电话。 “是谁啊?这么晚打电话来,还叫不叫人活了?!真是有毛病!”对面传来火气十足的声音。 我平静地说:“转明灿同志。” 对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:“请问您是?” 我说:“让明灿同志接电话。” “是!是!您稍等!我这就去他家!”对方一阵慌乱,从电话里可以听到椅子被弄翻的声音。 过了十几分钟,电话里传来声音:“您好,明灿同志过来了。明灿!快接!说话要有礼貌!” 明灿战战兢兢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:“您……您好。” 我笑了笑,说:“明灿,天亮了就来广州。” “啊!”明灿呆了好半天,“是你呀!” 我笑笑,说:“刚才接电话的人态度太恶劣,我怕他不肯帮我去喊你,所以顺手调戏一下他。” 明灿憋住笑,说:“是村支书的侄子,专门负责看电话的。” 我问他:“你能来吗?” 他说:“没问题,我这就回家收拾行李。” 我说:“不要带行李了,过来再买。” 我刚想挂断电话,对面传来那个人的声音:“您亲自打电话来,辛苦了。” 我沉吟片刻,说:“同志,以后接电话态度要好一点嘛,年轻人,火气不要那么大嘛,要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嘛。” 他哽咽着说:“您百忙之中还能教育我,我太感动了。您放心,我一定会做好自己的工作的。”我随口勉励了他几句,然后挂断了电话。 我坐在台阶上等到天明,然后找了个茶楼吃了一顿,就去找那家字画店的老板。 看得出来,店老板也想早点儿回乡养老,所以谈了半个小时我们就达成协议,连铺子带货物,我一共给他七十五万元。 明灿找上门来的时候,我们正要签订转让协议。看着明灿风尘仆仆的脸,我心里一动,说:“明灿,这间铺子划在你名下吧。” 明灿愣了:“为什么?” 我说:“我整天漂来漂去的,也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,以后你专门来打理这间铺子。难不成我还怕你吞了我的钱不成?” 明灿点了点头。 我们花了七天时间重新把铺子装修,拆掉了原来的地板砖,换成粗糙古朴的青石,又装了三台空调,加了台吸湿机。整个过程我们没有请装修公司,都是我和明灿亲自做的。 两个学古汉语的人,两个会背古诗的人,想把体力活儿干好的时候,一样可以干得很出色。我们又装了两万多元的灯,让整个铺子看上去典雅却不杂一丝浮华。 在这七天时间里,我没日没夜地干,全心全意地工作,饿了,就随便找几块面包吃,累了困了,就直接躺在地板上睡。每天一睁开眼,具备思考能力的时候,我就抱起一块青石,用自己的两个膝盖把它稳住立在地上,然后用锉刀将它的边缘抹平。 实在没活儿干的时候,我就跪在地板上,用抹布把每一寸地面都擦一遍。 第七天的傍晚,夜风清爽,华灯初上,我和明灿把铺子的玻璃大门擦完,两块抹布在玻璃门边缘碰在一起的时候,我知道,我们的铺子终于诞生了。 站在大门外,看着明亮、整洁的铺子,明灿高兴得流出了眼泪。 他问我:“明天就可以做生意了吗?” 我说:“没错,明天就开门做生意。明灿,努力!” 明灿坚毅地点了点头。 我想给黄华生打个电话报喜,拿出电话拨过去,才发现电话已经停机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它已经停机了。我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,怔怔地站在大街上。我想扔掉它,扔得越远越好,却抬不起手,想跑,想沿着大路跑下去,一直跑,却没法迈动自己的腿。 第二十七章 学做生意 我们的字画店靠近天河北路,在这一带上班和居住的人都有比较强的购买力,小店装修一新后,形象变得好了很多,慢慢地就有客人光顾了。第一天做生意,我们就卖掉了三幅仿古画,一共赚了三百八十元钱,明灿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。到了星期三那天,我们白天一笔生意都没做成,到了晚上七点,两个人坐在店里长吁短叹,感慨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学问。两个人面对着面叹气。如果现在是冬天,也许我们两个会把手插进袖子里,弓着背烤着炭火,发出更大的叹息声。 我皱着眉说:“这局面眼看是进得少出得多,柴米油盐哪一样不花钱?明灿兄,世道艰难呀。”明灿应着回答:“如之奈何?如之奈何?”两人胡乱应答,倒也笑了起来。 这时候,玻璃门被推开了,进来四个人。 四个很特别的人。 明灿看到进来的顾客,马上咳嗽一声,面红耳赤地走到角落台案那里,做出准备画画的样子。四个人中,倒有两个我是认识的,说认识也许不恰当,我只是见过她们一面。都是女孩子,穿着很清凉的服装。全身穿的衣服,大概只遮挡了百分之三十的身体。现在是广州最热的时候,女孩子大部分都作这样的打扮。 我第一次去国会夜总会的时候,见过其中两个,当时,一个穿着红色露背装,一个穿着绿色的背心。也许她们对我没印象了,因为上次我穿着公鸡战袍,给人的印象是个冲动的小伙子,现在胡子拉碴,看上去像个潦倒的中年画家。两个形象反差极大,她们没理由记得住我。 其中一个说:“天气很热,进来吹吹空调也好。” 我应了声说:“请随便看看,这里确实挺凉快的。” 上次那个穿绿背心的姑娘今天穿着粉红色的露脐装,小腹那里还文着一只蝴蝶。 她看着我,问:“先生最喜欢哪幅画?” 我说:“这一面墙挂着的画,我比较喜欢玉泉山人的作品。静庵先生的山水可谓一绝,画风挺拔,技巧纵横,一改宋代山水浑厚沉郁的风格,成了浙派始祖。” 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女孩子问我:“先生说的玉泉山人是戴进先生吗?” 我微微一怔:“正是。静庵先生是明朝人,您能知道他的名字可太了不起了。” 其他几个女孩子看着她:“小琪,原来你是才女呀。” 看来里面有个行家。 我搓了搓手,笑着说:“这里挂着的作品都是后人仿作,这个我们是不会隐瞒的。不过,这些作品的水平也很高,请看这幅《洞天问道图》。” 四个女孩子一起挤到画下,好奇地看着土黄色的画面。 我说:“笔法劲秀,描写精工,皴染淹润,着色清淡。最为难得的是画面境界有一种神秘缥缈之感。请看这里,红衣人正埋头向门内走去,似乎是在走向即将开悟的另一天地。整幅作品皴法繁密,有条不紊,理在其中,深广之处用墨稍重,皴擦紧密,传达出了空间深远之感。” 我顿了顿,说:“如果各位对黄老之学有所了解,相信会对这幅画着迷。” 她们看起来听傻了,因为她们半天没说话。 我走开给自己倒茶喝,隐约听到她们在小声谈论:“什么东西啊?像块尿布。” “嘘!别乱说话,会让人笑话的。” “刚才老板说了半天,我硬是一句话都没听懂。说真的,确实像块尿布。” “虽然像,但是不要说出来。” 我摇摇头,端着茶过去,说:“各位请随便看。” 那个叫小琪的姑娘说:“老板,你刚才说的那幅我不喜欢,我想买这幅《春山积翠图》,多少钱啊?” 我高兴地说:“不贵,只要八百元。” 她说:“哦,那现在就给我包起来吧。” 我笑眯眯地把卷轴收起来,然后指着明灿说:“您真有眼光,这幅《春山积翠图》,是这位画家的作品。” 四个女孩齐齐盯着明灿。 明灿慌作一团,手一晃,把砚台都打翻了,情形十分狼狈。小琪走过去帮他整理好。明灿脸色红得像个煮熟的大虾,嗫嚅着,哼了半天也说不出“谢谢”两个字。 “是画家。” “真了不起。” “是大画家。” “我们见到了一个画家,是艺术家。” 听着她们的议论,我忍住笑,说:“还有什么需要吗?” 穿着露脐装的姑娘说:“先生,你们这里有没有油画啊?我们的品位很高的,一般看油画,不看这些土画。” 小琪悄悄地拉拉她的头发。 我哑然失笑,说:“我们不卖油画。” “那太可惜了,很多人都买油画的,每家都要买很多幅的。”她们惋惜地说。 “老板,你真有意思,下次路过,我们还来这里吹空调啊。”告别的时候,她们这样说。 我说:“欢迎欢迎。” 然后那个穿露脐装的姑娘说:“老板,也欢迎你去我们那里,继续跟高姐姐说‘咳咳,真漂亮,真是很漂亮,很漂亮’的话。” 四个姑娘爆发出一阵笑声,全部走了出去,倒把我弄得脸红脖子粗,下不了台。 原来她们把我认出来了。 我心满意足地喝了口茶,对明灿说:“嘿嘿,今天一下挣了七百多。” 明灿说:“你也太黑心了。难得遇到知音,要我说,送她也可以的。” 我说:“明灿,你不懂,我是为了她好。” 明灿茫然:“什么?” 我说:“她一个月收入起码上万,如果花几十块钱买幅画回去,挂几天就会丢进垃圾桶里。如果是花八百的话,她会仔细挂起来,有空就会看这幅画,时间久了,她的心灵也会得到陶冶的。” 明灿说:“你怎么知道她收入上万?” 我不在意地说:“她们是做小姐的,国会那片的小姐一个月挣不到一万才是怪事。就算不出台,光坐台的小费也不止一万。” “明灿,明灿。”我看他没动静,就走了过去。明灿正在磨墨,看来又准备画画了。 我是很喜欢看明灿专注作画的样子的,站在一旁,端着茶杯看他作画。 也许是刚才那四个女孩子带来的运气,她们刚走后不久,有一堆日本老太太跑了进来。她们举着单边眼镜看了又看,一副很懂行的样子,根本不用我给她们介绍什么。 看了一个多小时,她们挑走了七幅画,其中有一幅是明灿画的。 我算了算,七幅画竟然挣了两千四百元。 哦,上帝,这生意我早就该做了,为何到现在才起步? 我问明灿:“你说我们早干什么去了,为什么不早点儿投身艺术行业?” 明灿说:“你真笨,你没有把本钱算进去。想一想,如果房子要房租,还要算我们两个的工钱,那成本该有多高?” 我一想,确实是这样。按照市场行情,这个铺子的月租金在三万左右,我和明灿两个人的工资就算一万,再加上水电,各种杂费,一个月算下来成本差不多要五万。也就是说,我们每天必须挣到一千七百元才能赢利。看来生意也没那么好做。 我和明灿就住在铺子的阁楼上。阁楼上堆满了很多没有摆出去的货品,弥漫着浓郁的墨香,我们就睡在书画堆中。回去看父母之前,我曾经订了一套房子,那套房子要到9月20日才会交楼。按照原先的想法,我和明灿本来应该在……吃她煮的菜…… 我卡住自己的喉咙,直到眼前发黑,把脑海中浮现出的扭曲的几何图像驱赶出去才松手。 每个人都该有个梦,我亲手把自己的梦打破了。 手机现在终于重新开通,我无聊地翻看着上面的未接号码。有一个老黄的,还有几百个广州的本地电话,至于她的,一个也没有。 时间是晚上两点了。 电话响了起来,我手忙脚乱地拿起电话,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弄得扑倒在地。 我眼冒金星,连号码都没看就接听起来:“喂!喂!是你吗?” 对方没有回答,挂断了,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。 我看了看号码,打过去,响了半天,对方才接起来:“你好。” 我说:“请问刚才是谁打电话?” 对方说:“打错了,对不起。” 我气得半死,想骂人,却连骂对方的力气都没有。 没办法,只得重新把电话放在地板上。 三点的时候,我依然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,失眠的感觉真是不好受。 电话又响了! 尽管刚才已经有过一次教训,我还是慌里慌张地接起电话,同样摔了个眼冒金星。我忍住呼吸,尽量平静地说:“是你吗?” “是我。” 一听到声音,我呆了呆,然后低吼:“你打我电话干什么?” 黄华生说:“想你了。”然后他大笑。 我说:“你真幽默,幽默死了。” 他说:“怎么了?情绪好像不太正常。” 我没好气地说:“这么晚打电话来有什么事?” 他说:“那笔生意你还想不想做?不想做现在就跟我说,我另外去找路子。” 我说:“没问题,明天我就把钱给你汇过去,我自己留三万,其余全部给你。” 他问我:“留三万干什么?我不是叫你全部拿出来的意思,而是为什么不留十万、五万,单单留三万?” 我说:“我9月去韩国,三万应该够了。” 他沉默了很久,说:“好。到时候怎么转货?” 我说:“我有个小兄弟,叫小山,到时候你直接和他联络就行了。”我把小山的电话告诉了他。 黄华生说:“跟我来香港混吧,要不咱俩出国。” 我说:“别胡说了,我连城市都不想待,你觉得我还会想出国?9月我回来后就直接回村了,我打算种植玉米,还有土豆,这两样东西我都爱吃。业余时间,我要把家里的典籍重新整理一次。” 他说:“那好吧,有事找我。” 说完电话,我依然睡不着。 明灿是个天生有福气的人,因为他总是能睡着觉。 过了几天,我去布吉批发市场进了油画,回来的时候,距离广州石化厂不远遭遇堵车。在右面的草地上,距离我大概有十三米的地方,我发现了一辆车。 是一辆现代车。现代车不算高档车,说起来,这种车比日本车还要便宜,但是看到一辆现代车比奔驰还要气派、比宝马还要矫健的时候,这肯定是一辆很特别的现代车。 我的视线停留在那辆现代车上,再也移不开。闻不到道路上令人窒息的汽车尾气,也听不到司机们喧嚣的骂声,我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那辆车。 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,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,背着手走在草地上,慢慢走着。在他身旁,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子。女孩子穿着白色的短裙,上身是鹅黄色的美丽衣服,头上戴着一顶造型别致的帽子。似乎有风,她的帽子被吹了起来,飘在空中,然后,可以看到她的脖子上有一串项链。那串项链,由十几串细小的绳索缠绕而成,项链的末端,是一块小小的黑色木牌。这块木牌,让我想起《笑傲江湖》中的黑木令。 高大英俊的男子在风中奔跑起来,动作很敏捷,像一头非洲草原上的猎豹,在女孩的帽子落地之前,大概距离草地只有三十公分高的时候,他准确地抓住了帽子。他的脸上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,他走回去,给女孩子戴上。他伸出双手,慢慢地把帽子戴在女孩的头上。戴上以后,他用手略微压了一压,让它不会再飞走。风中,似乎有银铃般的笑声传过来。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,我的嘴里塞满了东西。是油画。 我把油画咬在嘴里,把我的两边腮帮都顶了起来。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。我双手握着卷轴,一口咬住卷轴的尽头,像是含着一杆水烟枪,鼻腔无法呼吸,嘴里发出的呼吸声,在卷轴里发出呼呼的含混声音,像是一具老式的风箱。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草地上慢慢散步,慢慢走远。 车流开始滚动,女孩子回头瞬间,我看到了她的眼睛——依然是那么黑,黑得像是黑夜里唯一的星星。我和她就这样交错而过,她的眼神里充满淘气的笑意,侧头跟高大挺拔的男人说着什么。她会不会是在说:承晚,你快看那个男人,嘴里咬着很奇怪的东西,看起来像不像是一条狗? “像小鱼先生这样的人,是不该独自去面对生活的。” “哪有你这样的人!真是叫人失望极了,快去整理房间!” “要记住哦,小鱼先生是一个完全没有优点的人……” 车越开越快,我抱住油画连连干呕,差点窒息过去。不知道为什么,汽车重新启动后,我像个傻子一样把卷轴往嘴里塞,仿佛这幅油画变成了世界上最美味的巧克力棒,又仿佛我变成了一条蛇,可以毫不费力地吞下任何东西。卷轴顶到我喉咙深部的时候,我眼前阵阵发黑,我终于意识到,我快死了。我歪倒身体,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,然后,双手被人抓开,卷轴被拿了出去,背部被人重重敲打。 我被人扶正在座位上,勉强睁开眼睛,看到司机正看着我:“先生,你着魔了?” 我疲倦地摆摆手,没有说话。 车窗是打开的,浓烈的热风吹到我的脸上。 他和她,终归还是会在一起的,我平静地想着。两个人家世相当,又是一个国家的人。他很高大,很英俊,而且很聪明,很有钱。 我吞了几下口水,润了润喉咙,对司机说:“我的征途是玉米和土豆。” 司机愕然:“什么?” 我说:“我想回乡下耕地。” 他说:“这主意听起来不错。” 我说:“一个人生下来以后,就有另外一个人在远方等他。我应该有机会找到一个憨厚、健康的姑娘。夏天的晚上,她可以坐在瓜棚下给我纳鞋底;春天的时候,我可以拉着她的手,看山看河。” 他说:“这个……” 我说:“总是有希望的,人不能太悲观。老兄,别对人生抱怨叹气。” 第二十八章 纷纷扰扰 车快进天河的时候,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。我告诉自己,既然自己完蛋了,那么,就应该让家人和朋友过得开心些,让他们不要为自己担心。手机响了几下,正要接听的时候,又不响了。我看了看来电显示,又是一个广州电话。 自从手机重新开通以来,我每天都会接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,隔两小时就有一个,风雨无阻,晚上也不例外,真是比闹钟还要灵敏。我打过很多次回去,对方总是说打错了。 每天晚上十二点会听到一个电话,两点的时候又听到一个,四点的时候又是一个……就这么响个不停。偏偏这个手机修理过几次后,震动功能失效了,所以,我每次都会被刺耳的铃声打扰。这些电话都是广州本地的,不尽相同,仔细数数,倒有几十个不同的号码。是骚扰电话吗?又不太像,因为打我电话的人有男有女,从声音分辨,年纪也有老有小。这件事,真是十分奇怪。 汽车终于开到店铺门口,我隐约看到店里有不少人。司机帮我把货物搬了进去。 明灿满头大汗地在招呼客人,奇怪的是,那个叫小琪的姑娘也在店里,而且不像是在买东西,倒像是在帮明灿卖东西。客人是五个白种人,在明灿和小琪的努力下,他们最后买了几幅字画。等到这拨儿客人走了以后,店里略显清静。 我问明灿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明灿涨红了脸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最后,还是小琪过来做了解释。 原来,明灿昨天在店里坐了一天,结果一笔生意都没做成。晚上七点的时候,小琪和那三个姑娘去国会夜总会上班,顺路又拐到小店里来吹空调。她们进来不久就有客人来小店。不用说,明灿磕磕巴巴地向客人介绍是做不成生意的,小琪就主动上前帮明灿,最后卖掉了三幅画。 到了今天,小琪白天也没什么事,就主动跑过来帮忙了。 我一边听小琪讲,一边让把油画挂了几幅出来,又叫明灿把其余的货物搬到阁楼上去。 小琪说:“老板,您别怪李先生,是我自己跑过来的。” 我问她:“明灿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你了?不容易,不容易。” 小琪脸一红,说:“他土得要命,问他个名字,扭捏了好半天才告诉我。” 我说:“小琪姑娘,多谢你帮忙。要是明灿一个人在这里,可能一笔生意都做不成。这样吧,晚上我来看店,叫明灿请你吃饭好了。” 小琪笑了:“李先生已经谢过我了,他送了我几幅画,是松竹梅三君子。” 我哑然,这几幅画如果卖掉,最少也能卖个两千元,明灿说送就送,哪里还像个生意人,这样开店会完蛋的。 也许是见我脸色难看,小琪说:“那几幅画是李先生现场给我画的。” 我一下子感觉舒服了很多,看了看小琪,这姑娘似乎挺含蓄的,不像娱乐场上的姑娘那么嚣张。 在店铺旁边的小茶馆里,我坐在小圆桌边,小琪连忙给我倒了杯水,表现得倒像是个主人。我心里一动,仔细看了看她——眉毛修长疏淡,脸色白里透红,看起来很健康;眼睛、鼻子都很秀气,尤其是皮肤,十分细嫩,几乎看不到有毛孔,确实是个漂亮的姑娘。 我问她:“小琪是什么地方人?来广州多久了?” 小琪说:“我是成都的,刚来两个月。” 我又问:“你和谁一起来的?一个人吗?成都是个好地方,青羊宫旁边应该有个荷花池市场吧?以前我去那边玩过。” 小琪说:“我姐姐一直在广州工作,我们家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,大学一毕业,我就过来投奔她了。”顿了顿,看了我一眼,她又把头低下,说,“荷花池市场在火车站那边,离青羊宫很远。” 我问她:“你怎么会去国会那儿上班呢?按照小琪姑娘的条件,找份两三千元的工作应该不难。” 她一下子有些局促不安,半晌才说:“我刚来不久,姐姐就病了,要花很多钱治病,现在每个月在医院要花八千多。” 我跟她说:“那你挣够了吗?我是说,你去国会那里挣够钱了吗?” 她说:“我上班还不到一个月,总共也没赚到一万元。” 我喝完水,她又给我倒了一杯。 我们又随便聊了聊她在成都的生活,她开朗了很多,最后索性用成都话讲了起来。 成都话很接近普通话,儿化音很重,女孩子说起来又糯又嗲,似乎不经喉咙,而是直接由口腔和鼻子发音,片片话语都熨帖在人的心房。成都话让女孩子来说,很可能是全国最好听的方言。我仔细听,勉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。 我问她:“你既然缺钱,为什么还要买那幅《春山积翠图》?” 她说:“我姐姐最喜欢这幅画的,以前我家在成都也有一幅,她现在整天住在医院里,看看那幅画可以让她心情好一点。” 过了一会儿,我说:“小琪,你喜欢明灿吗?和他结婚吧!” 她一下子傻了眼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 我说:“你们要是成了一对儿,那我们也是亲人,你姐姐的病由我们来负责,你不要去国会那儿上班了,那里会毁了你的。” 小琪呆看着我,脸上一阵青一阵红。 我笑了笑,说:“别这么看着我。听我的没错,我也不逼着你马上结婚。你先和他相处一段时间,看看满不满意。我直接告诉你,你确实捡到宝了。” 我补充说:“你马上从国会那儿辞职,那种地方待久了,想干净都干净不了。从现在起,你来我店里上班,就当经理好了,每月工资固定给你一万。” 她犹豫了。 我说:“小琪姑娘,看着我的眼睛,看看是不是充满真诚?” 她小嘴微张,露出想骂却不好意思骂的样子,最后低头说:“我真是很不喜欢去夜总会上班。” 我把手机递给她,说:“马上辞职。这种事必须要快,一慢就糟糕,说不定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坏人欺负。要真那样了,我怎么对得起明灿呀!” 她呆了半天,终于拿出自己的手机打了过去。从她嘴里,我清楚地听到了“我以后不来上班了,押金不要了”的话。 最终,我如愿凯旋,领着小琪又回到店里。 明灿一直站在店门口等我们,脖子伸得老长,像一只待宰的鸭子。一见到我们出现,他就搓着手,偷偷问我:“怎么回事呀?” 小琪看了看明灿,没来由地脸一红,说:“李先生,以后我也来这里上班了。” 明灿愕然,眼里却透露出一丝喜悦。 完成这一切后,我去了银行,把钱都转到了黄华生账上,除了给自己留下三万元外,我只给字画店留下了十万流动资金。 晚上六点的时候,我就让明灿跟着小琪出去。让我吃惊的是,明灿问我跟小琪出去干什么。小琪在旁边听到了,忍不住又打量了明灿几眼。 我看了明灿很久,说:“你先陪小琪姑娘去医院看姐姐,记住,要去市场买礼物。”我拿了三千元给他,“你不要自己买,让小琪挑,你负责给钱就行了。” 明灿点了点头。 “然后,你带小琪去吃饭,去川国演义吧,记住,你要埋单。” “还有呢?”明灿问我。 “吃完饭,去玩卡丁车吧,还可以去电影院,也可以去咖啡厅。” 小琪脸红红地说:“老板,您都在教李先生什么呀,听起来很乱的。” 我对她说:“小琪,明灿就拜托你了,他很诚恳,很老实,可不代表他傻。相处久了,你就会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有灵气的人。” 他们走了以后,店里彻底冷清下来。 外面又下起了雨,路上行人匆匆。看样子,今天是不会有什么生意了。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,默默地喝着,一边喝,一边看着手机。因为快八点了,如果没出错的话,我的手机会响起来。 果然,手机响了。 我不自觉地苦笑起来,把手机放在桌面上,光是看着,也不接。 过了一会儿,又有短信的声音响起,两种音乐混杂在一起,让这冷清的店里多了些热闹。 我接了起来:“又要挂断吗?” 对方说:“打错了,对不起。” 我说:“你们一共有多少人打我电话?有五十个没有?” 他说:“对不起,我要挂了。” 我说:“我见过你。” 对方说:“什么?” 我说:“我依然记得你。” 对方显然很吃惊:“不可能,那天人那么多……”然后他挂断了电话。 我心里一跳。人那么多?人那么多?人那么多? 我马上给电信局的朋友打电话:“老张,帮我查一下这些电话是什么人的,分布在哪些小区。” 老张为难地说:“这个违反纪律的。” 我说:“别纪律了。广州酒家,三顿。” 他立刻说:“我晚一点给你发个邮件。” 我把所有的电话号码都报给了他。 做完这一切,我才打开短信看了看。 “9月13,明洞天主教堂。” 我把手机平放在桌子上,一直盯着这条短信。 上次接到这样的短信,是我摔破青花瓷瓶的时候。这一次,我又看到了,隔了有一个月时间,我又收到了短信。 我后背依然发凉,还是有些慌张。 不过,我想我已经有勇气面对这件事,因为,很多事是逃避不了的,离开圣美的事就是这样。如果我向圣美隐瞒了很多事,也许我会和圣美一直在一起。可是,等结婚以后,她始终会知道我的那些事的,到那时再分开的话,就毁掉一个完美的女孩子了。 我拿起桌上的手机,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圣美的电话号码,然后,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后退,反正,就这么输入、后退、输入、后退…… 我在想,圣美为什么会不给我电话呢?哪怕是一个最简单的短信也好啊。她会不会在等我找她呢?她那么骄傲,一定想让我找她,然后跟她求饶吧。可是,她至少应该提示我一下。 我怎么也坐不住,就站到门口,靠着玻璃门,看着大雨落在地上。这样就永远见不到她了,真是让人不服气啊。 雨越下越大,落在地上的雨点会溅起水珠打在玻璃门上。空气很潮湿,我打开吸湿机,开始干活儿。干了半天活儿,我就像一条小狗拼命想咬住自己的尾巴一样,忙得不可开交,等忙完,才发现什么也没干。 半个小时后,一群躲雨的美国人来到店里,看外表,就知道是来广州旅游的。我强打精神,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店里的各类字画。他们对中国画兴趣不大,倒是对那些油画很是喜欢。 我硬是让他们买了十幅,按三百美元一幅成交。这只能怪他们运气太差,我此刻心情很糟糕,所以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黑心。 晚上十点的时候,明灿和小琪回来了,我又做了两笔生意。他们进到店里,正好看到我在数钱。 明灿说:“哇!你这么厉害啊!赚了多少?” 我说:“十六幅字画,营业额是三千美元加四千五百元人民币。” 小琪惊呼一声:“白天做了两千二百元,今天生意可真好啊。老板,你太厉害了。” 我笑了笑,说:“小琪,别叫我老板,明灿怎么叫我你也怎么叫我吧。” 小琪说:“那不好,我叫你鱼哥吧。” 我点了点头,说:“以后就靠你们两个来做了,我不一定天天在这里的。对了,你们玩得怎么样?” 明灿说:“还好了,这是没花完的钱,你先拿去。” 我看了看,惊奇地说:“你们只花了两百多?” 明灿说:“给姐姐买了些水果,还有鲜花,总共花了八十多元。我们没有去川国演义吃饭,小琪说那边贵,带我去大四川吃火锅,一共花了七十多;加上打车和喝水,总共花了两百一。” 我看了看小琪,说:“明灿,你有运气,好孩子总是会有好运气的。” 明灿不明白我在说什么,小琪倒是羞红了脸。 过了一会儿,明灿又跑到阁楼上收拾东西。我发现一个现象,只要小琪在店里,明灿就喜欢跑到阁楼上忙碌。 小琪问我:“鱼哥,怎么没见到嫂子过来?” 我呆了呆:“嫂子?嫂子……” 小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:“鱼哥没有结婚吗?那应该有中意的女孩子了吧?” 她只是随便问了问,我却陷入了沉思。她站起来去整理店铺了。 我给老张打了个电话:“那些电话你查出来没有?” 他说:“搞定了,已经发到你的邮箱。” 我说:“那好,改天请你喝茶。” 把店里的事交代一下后,我出了门,找了家网吧坐了下来。 打开邮箱后,我仔细分析那份名单。名单上一共是五十五个人,分布在荔湾、东山、白云和天河四个区。 他们的年纪在二十三到四十五岁之间,男人有四十一个,女人是十四个。至于他们的具体住址和工作单位,老张还是留了一手,没有写在资料中。 其实意义也不大,因为这些人很可能是租别人的房子住,那么,电话附带的资料就应该是主人的身份,跟打电话的人并无直接联系。 我点了一支烟,盯着那份名单,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。我发现了第三十三个名字,叫梁志恒。这个名字,我似乎看到过。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,这个人我也许没见过,但这个名字我一定看到过。 我反复想着这个名字,同时想着这个人说过“人很多,那天人很多”的话。 网吧的侍应小姐走了过来:“先生需要饮料吗?” 我随口问道:“有什么喝的?” 侍应小姐说:“有可乐、矿泉水、茶,还有咖啡……” 想起来了!我迅速站起来,掏出五十元给她:“谢谢!我先走了,帮我埋单,多余的你自己留着。” 梁志恒这个名字我见到过,是在一个工作牌上看到的。当时,梁志恒端着一杯咖啡站着,我把他的咖啡拿走时,视线曾经在他的胸牌上停了一停。 地点是东洋株式会社。 我冲到街上,找了个公共电话亭,然后给梁志恒打了个电话。 我第一句话是:“阿尼哈赛哟。” 他果然回答:“阿尼哈塞哟。”这一下就确信他确实会韩语。 我问他:“梁经理,圣美小姐去哪里了?” 他没有察觉,说:“不是和韩先生去广州石化厂签合作协议了吗?请问您是?” 我没有再说什么,直接挂了电话,然后我随便找了间咖啡厅坐下来。我看了看手机,日期是9月3日,准确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。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进这家咖啡厅,也许是人总得找个地方去。咖啡厅里人很多,非常多,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并不过分。好不容易,我才在角落找了个座位坐下来,点了杯爱尔兰。 一个白头发的中年男子正在钢琴那里演奏,脸上带着很沉静、很孤独的神情,仿佛他并不存在于这里,而是在别处。 他慢慢地演奏着钢琴,曲子很优美,我从没听过这样阴郁的曲子。曲子里已经没有悲伤哀婉的意味,只是一种深沉,单纯的深沉。 我对钢琴演奏并不陌生,从男子的演奏中,我知道他的技巧并不高明,但是,他的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感情,一种深沉浓郁的感情。 这里并不像其他咖啡厅那么嘈杂,每张桌子的人都看着演奏的男子,坐在钢琴附近的人,用手托着下巴看着他。 在我的背后,是两个年轻的白领女孩,她们在低声交谈。在钢琴音符之间,她们的对话落入我的耳:“他每天只在十点到十一点来这里演奏,我很幸运,他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,我正好在喝咖啡。” “本来,这间咖啡厅的人很少的,他来了以后,一个星期后就有很多人了。只在十点到十一点过来,就是为了听他弹琴。” “等他演奏完,我们请他喝酒吧。” “他不喝酒的,也不在这里停留。” “要赶场吗?” “不,他要回家。有别的咖啡厅的人来请他,据说是一个小时一千元,他没去,还是一直在这里。” “他在这里多少钱?” “八十。” “他一定和这里的老板认识。” “不是的。有人问过他,他说找到这里就不想换了,好比到街上买东西,有的人会一家一家地挑,有的人顺着街走,一旦选中一家,就不会再更换。” 白头发的中年男子并不英俊,眼睛很小,人很瘦,背有些弯。唯一让人注目的地方,就是弹得很专注。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中年男子,再也听不到两个女孩子的交谈。 我猜,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。我不想知道他有什么故事,我不想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,不愿意像他一样,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。中年白发,到咖啡厅演奏深沉的钢琴曲。 当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的时候,我来不及喝一口,放了一百元在桌上就走了。 我是从钢琴的背后走出去的,在经过他的时候,我一直看着他,仿佛以他为圆心走了一段弧线。 第二十九章 我又回来了 我重新回到帝景苑的时候是十一点三十二分。按响门铃的时候,是十一点三十六分。 有人开门了,是圣美。她穿着小熊睡衣,脚上还是那双绣花拖鞋。 看到是我,她一手拉着门,一手捂着嘴,眼睛睁得很圆。 我说:“今天是9月3号,我想进屋睡觉。”这也许是世界上最丢脸的事,但我干了。 她把门拉开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,还是用手虚掩着自己的嘴。她吓坏了。 我不敢看她,低着头,走到玄关换鞋,走过客厅,走进原来的房间,然后把门关上。 床还在,被子也在。 我把被子拉开,将自己裹在里面,面对窗户的方向侧躺着。 过了有二十分钟,我听到客厅的灯被关上了,又过了三分钟,客厅的灯又被打开了。门被推开,有人走了进来,拖鞋与地板发出的声音很温和。 房间里依然很黑,黑得化也化不开。 我感觉床垫微微往下一陷,有人跪在床上。过了一分钟,有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开始慢慢地摇。 过了一会儿,她停止摇动,我听得见她的呼吸,像是用手掌拂过天鹅绒的声音。然后,她开始狠狠地摇。我硬是不肯回头,也不肯转身,装作自己睡得很熟。老实说,我紧张地咬紧被子,这一刻,也许是有生以来脸皮最厚的时候。 她不摇了,一双胳膊环绕在被子上,似乎想把我往上提。只是,这样的举动是没有效果的。她提了一会儿,似乎累了,索性躺在旁边休息了一会儿。 每个人都知道,向一个方向侧躺着是很累人的事。但是,她一直没走,所以,我只好难受地坚持着,不敢动。我睡不着。很快,有五个手指伸进了我的头发,像理发剪一样,五个手指合拢,张开,合拢,又张开。 这滋味,不太好受。 过了一会儿,我的鼻子边闻到了橘子的味道,两个手指搭在我下巴上,摸索我胡子拉碴的脸;有时候,会顿一顿,就是用手指在胡子上点一点,似乎在体会那种被扎的感觉。 最后,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,差点儿把我推得趴在床上。她下床了,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,门关上的声音。 我还是不敢动,害怕她依然在房里。我就这样保持着侧卧的姿势,一直到天亮。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,为什么会怕她,还很依赖她? 事实上,很多人也依赖我,比如明灿。在外面的时候,我也没有怕过任何人。 我害怕她已经到了一个糟糕的程度,比如,我宁愿趴在床上待上一整夜,也不敢回头看一看她是否已经离开房间。这样的事,说起来真是没有尊严。 本来打算等她上班,听到大门被关上的时候才起来,这样就可以避免看到她奇异的眼神。可事情并不能完全让人控制。早上七点半的时候,她用一罐结冰的可乐贴在我的手臂上,我一下子被刺激得翻到了床下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没有办法继续装睡了。 我只好跟着她走到饭厅。 “喝粥。”她命令我。 等我喝完,她说:“是回来拿行李的吗?” 我羞愧得说不出话来。 她说:“一个人在外面很自由吧?总是无拘无束吧?” 我低着头说:“离开圣美小姐的日子,过得很不好。” 她说:“小鱼先生不是很喜欢给别人友谊的吗?这样的人,应该会过得很幸福吧。” “抬起头来,老是看着自己的脚可不是办法。”她说,“看着我,还差二十分钟我就要出门,你总得跟我说话。” 我看着她,她的脸上没有表情。 “小鱼先生,叫我怎么说你好呢?”她叹了口气,“衣服上有很多皱褶,头发也很乱,还有很不好的味道。我都不敢想象这段时间你到底在做什么。是在流浪吗?在很辛苦地流浪吗?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。我总不可能跟她说,这段时间我一直住阁楼,每过两天才会去洗一次澡。 她扔了一本笔记本过来:“看看吧。” 笔记本里夹着很多字条,全是我写的。从住进这里开始,每一张字条都夹在里面,包括那些被我揉成一团,丢进垃圾桶的,也被她展平了放在里面。每翻过一页,就可以看到一张。 圣美的眼神看起来怔怔的。 她可是一个有洁癖的人,要她从垃圾桶里把这些字条翻出来,只怕是件很为难的事吧。在这样的想法下,又想到自己写那些字条时的矛盾心情全部被她掌握,我的情绪就变得很复杂。 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玻璃人,在她面前没有一丝隐秘,被她完全握在手心里。 圣美站了起来,说:“把家务干完,每一个碗都要洗干净,不允许有一丝油腻出现……另外,把你的房间清扫一次,虽然只是被小鱼先生你用了一个晚上……那里的味道,臭也臭死了。小鱼先生,真叫人失望,每一次你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,都让我更加不习惯!” “圣美……你要去哪里?现在才八点,你平时不是九点才去公司吗?” “真是奇怪了,像你这样的人,有资格问我吗?啊?小鱼先生,你真是狂妄!难道不知道反省吗?”她从提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扔到我怀里,“把所有家务干完以后,所有的家务……厨房、卧室、地板,很多很多……就把这本书重新抄一遍!” 是本袖珍版的《唐诗选辑》。 “要用毛笔抄,每一个字都要用心写,不允许出现笔画慌乱的迹象!小鱼先生,你必须正视自己,用美丽的诗歌来洗涤你的罪恶!” 我胡乱翻了一下,急着说:“有八万个字,我会写死的!圣美小姐,我光抄诗,不抄评论好不好?” 按照她的要求,写一个字需要三十秒,一个小时可以写一百二十个字,八万个字就要…… 我来不及算完,因为她向大门走去正好经过我身边,一记狠狠的栗暴敲在我头上。 奇怪,肉体上感觉很痛,心里感觉也很屈辱,却有一种昔日重来的感觉让我大出一口气。 “想违抗主人的命令吗?要写完!还要用标准的隶书来写!这本书就是为你准备的!不知道为什么,我一看见小鱼先生就十分生气,气极了!啊!越看越气了!不可遏制了!” “砰砰!”头上又是两下。 然后,穿着拖鞋的脚被她踩了一下。 这种待遇似乎叫作拳打脚踢。虽然以前她也有过一些暴力动作,但是这种规模的还是头一次。不幸中的万幸是,她现在还没有换鞋,依然穿着那双绣花拖鞋,如果是很尖的高跟鞋…… 我眼冒金星地哀求:“圣美小姐……请不要这样,我真的……那个……那里不行!啊!痛!裂开了,耳朵会坏掉……不要拧!脚……我……手臂!肩膀不能咬……” 哗啦一声,椅子倒在地板上,我的人也倒在地板上。 “会死的!要……不!请别……那么粗鲁……难过……啊……火辣辣地痛……会坏掉……眼睛!总有一天……会让你还回来!” 听到大逆不道的语言,虽然对我来说,只是挽回这种屈辱局面的小小反抗,她却更加气愤,脸红得像要燃烧起来,更加用力地捶打着。 “住嘴!不准发出声音!小鱼……先生的行为,让人愤慨!那样的话,是一个有尊严的男人说得出来的吗?啊?接受惩罚吧!” 真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爆发,本来还好好的,很文静的样子,盯了我一会儿之后就变成了这样。我被扑倒在地板上,她跪在我的胸膛上,快要叫人窒息了。 砰砰两拳打在我的眼眶上,然后脸颊被揪住,像是拉面团一样拉起来,然后松手,肌肉弹回去的时候发出啪的脆响。她用两只手夹住我的脸颊,让嘴嘟起来,就如她以前做过的那个样子。这个样子真的会像麻雀!她很用力,我的鼻子被自己的上唇堵住了,不得已之下只好用嘴来呼吸,发出猪一样的呼噜声。真是屈辱万分。 耻辱的场面延续了十分钟,把她自己都累坏了。 她的呼吸粗重,两只手压住我的额头,无力地跪在我的胸膛上,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。 等她擦去汗水,将自己的头发梳理整齐的时候,我依然躺在地板上,无力地看着她。 圣美看也不看我一眼,嘀咕着:“快起来!这个样子太不体面了!我现在就要出去了,你不准出门!” “你是不是去……去找韩承晚?圣美小姐,我要发疯了!我一想到你去找那个王八蛋,我就要疯了!” 看着她就要走出大门,奄奄一息的我突然叫了出来。 她站在门口,回头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迷惑。 我使出全身力气让自己坐了起来:“那天,我看到他给你戴帽子的时候……我都快要死掉了!你和他在草地上走……我在公路上看到,真是要死掉了。” 她走了回来,跪坐在我面前:“小鱼先生怎么会看到呢?” “我路过,在车里。圣美小姐,你的帽子,绝对不应该要那种人帮你捡!圣美小姐,那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。” 她脸红了:“你……小鱼先生很难过啊。真对不起,让小鱼先生担心了。” 圣美真是变化无常,刚才还像头老虎,现在却变成了小猫,不但文静,居然……居然还有一点温柔的样子。 我揉了揉自己的胸口:“所以,请告诉我吧!现在出门是不是去找韩承晚?圣美,你的胸前还戴着黑木令,太过分了!” 她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,只是低头不说话。 我焦急地问她:“你快说是不是啊?” 她站了起来:“给你十分钟,快去把自己洗干净,不允许身上带有汗水的味道。你跟我出去,我这就给你准备要换的衣服。”说完,她就走进房间了。 等坐进车子后,我才小声问她:“我们去什么地方?不会是去你的公司吧?那会很尴尬的。” 她说:“去广州化工厂。两家韩国公司和一家中国公司会有一个合作项目,三方打算在那片空地上建造一家新的工厂。上次,我和韩承晚私下去看一看场地的情况,就是为了这个项目……小鱼先生,你要记住,这可不是跟你解释什么,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。” 车开到龙口西路出口的时候,遇到这个路段很正常的堵车,我看到明灿从好又多超市出来,怀里抱着一包东西,我连忙挥手,大声叫着他。 “明灿,你这是在干什么?”等他走到车旁的时候,我问他。 明灿说:“小琪说应该买好的茶叶招待客人,我还给她买了牛奶和零食。” 我笑:“你现在全听她的?” 明灿脸红了,不回答我,却好奇地看着圣美。 圣美对他微微一笑,说了声:“你好。”这么斯文的笑容,从认识她开始我就没看到过。 我咳嗽一声,说:“明灿,这是李圣美小姐,是我的……那个……那个……人了。圣美小姐,这是李明灿,上次跟你说过要来广州的朋友,就是他了。” 圣美笑着说:“明灿,约个时间来我们家吃饭吧,我的厨艺不错哦。” 明灿说:“那好啊,鱼乐,你怎么从来不把我带到你家去?睡了这么久阁楼,也没有听你说起过。” 我尴尬地说:“世事难料。明天你和小琪没事吧?”我看了看圣美,鼓足勇气对明灿说,“我可以叫圣美提前准备一下,让她给我们煮饭吃。说起来,圣美的手艺还真是不错的,我给她买过一本菜谱,她很认真地研究了。” 事实的真相是,圣美给我买过几本菜谱。 那是我赚到钱以后的事。有一天,她满脸笑容地回家,然后递了一个精美的礼物包给我,我当时高兴得要命,这可是她第一次送我礼物。我以为是手表或者领带什么的,接过来的时候,心情激动万分,手都在发抖。打开一看,是一本叫《手卷——海苔的世界》的书。之后,这样的事情又发生过几次。反正,到最后我拥有了《汤之海洋》《烤的瑰丽印记》《徜徉在美食中》等书,这导致了我对礼物免疫。 平时,我和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,她会偶尔拿出一本来,当场检验我是否认真读过。从粥的煮法到芦笋手卷的具体做法、海藻的烘烤技巧,每一个细微的问题她都会问,答对了她就很高兴,要是答错了,会被敲脑袋。 此刻,之所以颠倒黑白地说出来,完全是为了明灿。从大学开始,明灿一直是我的好兄弟,在他的心目中,我还是他的偶像,怎么能让他失望? 圣美脸上的笑容凝结了一下,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明灿说:“就这么说定了,明天来我们家吃饭吧。”明灿连连点头,然后他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我:“真是厉害!厉害的人什么都厉害!” 我淡淡地说:“明灿,你快回去吧,那个小琪的话,你自己也要想想办法。”我指着马路对面的书摊跟他说,“去买几本菜谱,让小琪明白自己的归宿在什么地方。” 明灿脸红了:“那我可不敢,会被她骂死的。” 我硬着头皮在他面前又吹嘘了几句,表现出男人该有的强硬态度,总算找回了早上被痛殴而失去的自尊。说实在的,这样的人生真是悲哀,被圣美打,然后还要在其他人身上找回平衡,真是太可耻了。 明灿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充满敬仰之意,我还没陶醉完,车启动了。 我刚把头从车窗外缩回来,大腿上就感到一阵剧痛。 车开到化工厂门口的时候,圣美并没有直接进入大门,而是拐入旁边的草地上。因为,韩承晚就站在那里。他还是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,说老实话,看起来很像白马王子。 如果从公路上看着这边,会感觉草地一片绿,很养眼的滋味儿,真的踩上来,才发现这里都是杂草,高的到人小腿,矮的索性趴在地上,整片草地看起来参差不齐,站在上面,根本没有浪漫温馨的感觉。 看着我和圣美同时下车,韩承晚脸上露出了奇特的表情。 韩承晚面带微笑,和圣美用韩语交谈起来。 圣美说:“用中国话,他听不懂。” 韩承晚还是用韩语跟她对答。 圣美脸色变了: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,韩承晚,请你保持男人的尊严。” 就这样,韩承晚和圣美一个人用韩语,一个人用中文交谈着。我无法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但是圣美显然有些不高兴。说到后来,她索性不怎么理睬韩承晚,往往要等他说上好几句,她才简短地回答。 我想了想,和韩承晚认识也算有一段时间了,彼此之间不说有什么交情,起码也见过好几次,这次他见到我,和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样,到现在也没有和我打个招呼。莫非他为了追求圣美,把我当作敌人了? 但之前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态度,老实说,我和他相处的时候,两个人都比较有礼貌,事情变成这样,显得有些奇怪。 两个人交谈到最后,似乎在争执着什么,因为圣美老是在说“住口”“你没有资格说这些话”之类的话。 圣美叫了一声出来,声音很大:“他是我的!我会保护他,要保护很久!很久!” 韩承晚突然伸出手,看样子是要抱住圣美的肩膀的意思。 我明明就站在旁边,他竟然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。上帝,要是被他抱住圣美,我还用做人吗?圣美的纯洁躯体,又怎么能被这样的人碰到? 韩承晚的动作很快,手臂弯着,很有力量的感觉,他的指头就要搭在圣美的肩头。 圣美在发呆,眼里一片茫然,很明显,她对韩承晚的动作没有心理准备。 我没有去抓韩承晚的胳膊,也没有拦住他的身体,而是瞄准他的下巴,重重一拳打了过去。 这一拳很饱满,充满热情。 韩承晚脑袋一歪,控制不住身体,一下子坐倒在地上。 我走上前,揪住他的衣领,让他勉强站了起来,趁他没清醒过来,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。韩承晚身体晃了晃,一下子又滚进草地里。 他做了个很奇怪的动作,他抓起一把青草,然后放到鼻子下深深嗅着。 他的嘴角有血丝,但脸色很平静,好像被打的是别人,和他毫无关系一样。 圣美叫着说:“小鱼先生!不可以动粗!要做一个有修养的人,不许和别人打架。难道你还没有领悟我对你那么久的教导吗?小鱼先生要做一个好人!” 我奇怪地看着她,说:“我受不了了,我快被这王八蛋逼疯了!要逼疯了!晚上做噩梦,白天总是在发呆……不止这件事……还有很多,很多,很复杂,很要命……圣美小姐,你先回车里,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。” 圣美胸脯起伏,眼看就要发作的样子。 我把她的遮阳帽取下来,然后很轻柔地放回去,微微压了压,让风永远也吹不走它。 然后,我硬着头皮吼道:“回车里去!这里轮不到女人来说话!”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,左手握着胸前那块小小的黑色木牌。 她的睫毛在闪动,呼吸变粗起来,右手捏成拳头,似乎想在我脑袋上敲那么几下。 我不敢接触她的眼神,只好梗着脖子看着前方:“圣美!圣美,圣美,圣美啊……”她再不走,我就要投降在她面前。要我直接对抗她,那根本是办不到的事。 还好,在我发出气馁的语调之前,通过眼角余光,我发现她回到了自己的车里。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,她立刻扭头不理我,看起来气呼呼的样子。 我立刻向草丛中的韩承晚走去。 我蹲在韩承晚身边,一把揪住他的头发,把他的脑袋揪离地面。 韩承晚又扯了一把野草放在鼻子下,深深地呼吸着。在他身体周围,已经有十几把杂乱的野草。 “韩承晚,站起来!”我低沉地说,“王八蛋,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,我和你打一次,就我们两个,拳头对拳头、脑袋对脑袋地打一次。” “起来!我不想揍一堆狗屎!” 韩承晚微微弯了一下背,发出咔嚓的细微响声。他闻着手中的青草,鼻息粗重地说:“打吧,你敢打我吗?敢用很重的拳头打我吗?要很用力,充满力量的拳头!江先生,你不敢对不对?你没有勇气对不对?” 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红色:“看着我这里,对!就是胃部,你敢一拳打下去吗?要有爆炸性的力量,一拳要把我的胃打折成两半,要把我打呕吐!像一轮太阳一样,把我的身体烧穿!” 我怔了怔,手上猛然用力,将他的头重重砸在草地上。 他一口咬住地面上的青草,然后两手抓住地面,陷入草里。 “你是个变态,韩承晚,这太让人恶心了,我不会揍一个变态。”我站起来,转身想要走开。 韩承晚突然喘息着说:“我会给圣美两个耳光!四个……五个……很多个。” 我的身体凝结住了。 第三十章 城市上空 韩承晚像头野兽一样低吼着:“你知道什么?江先生,圣美本来就是我的女人,她天生就应该是我的女人,我们从小就认识,注定会在一起。” 我拉起他,重重一拳打在他的肋部。 “呃!”韩承晚颤抖着说,“该死的浑蛋!你得意死了,啊?欺负我让你很开心是不是?很快乐吗?我要把圣美……” 我抱住他的脑袋,不等他把话说完,一膝盖顶在他脸上。 咔嚓一声,他的鼻梁骨断了,鲜血汩汩地从鼻孔中流出来。 “要窒息了!要窒息了!就快了!”韩承晚痛苦地呻吟着,“我会一拳打断圣美的肋骨,就那么轻轻的一拳。” 我快气疯了,眼睛里充满了血,将他的手掌放在地上,然后拿起一块碗大的石头,狠狠砸了下去。 “啊!”韩承晚的手背被砸得血肉模糊,整个人也发出凄厉的尖叫。 我低声说:“你想打断她的肋骨是吗?我先把你的五根手指合成一根。”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,好久才平息下来。 我正要站起来,他突然按住我的脖子,把手上的青草一股脑儿地塞进我的嘴里。 然后,我感觉小腹被某样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,也许是他的膝盖,我的人也被打得退了出去,一下子跪倒在草地上,冷汗不受控制地出现在额头上。 韩承晚慢慢地站起来:“江先生,你竟然欺负我,这样的事情是不该发生的。” 他拿出手绢将自己受伤的手掌包扎起来,声音很平静:“没人天生就该被欺负,欺负别人会遭到报应的。喏,别人欠了我很多,我现在先收一笔。” 他慢慢地向我走来。 看得出来,他很虚弱,但是他走得很坚决。 我很想让自己站起来,我放开捂住肚子的手,撑住地面,用尽全身力气,想让自己站起来。背后被人抱住,圣美的头从我腋下探出来,她把我的胳膊架在她的脖子上,颤巍巍地把我架了起来。 她的头发乱了,披散在脖子上,脸颊上也有几丝。 她冷静地看着韩承晚,说:“韩承晚,我会和他站一起的,我们会在一起的。你可以从痛苦中找到力量,小鱼先生也可以让我保护他。” 她是如此弱小,扶着我站也几乎站不稳,面对一米九的身高、体格极为健壮的韩承晚,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。 我的小腹不再疼痛难忍,慢慢推开她:“圣美,你走开,我来解决这个王八蛋。” 我正要对着他的太阳穴来一拳的时候,背后传来了呼喝声,一大群工厂的保安将我们团团围住。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冲了进来:“闹什么?不想混了是不是?老子……咦?是李小姐?韩先生,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?你们这是……厂里的领导一直在会议室等你们呢,怎么会在这里?” 韩承晚笑了笑:“不小心摔了一下,有没有地方帮我处理伤口?” “有!大把地方!”领导说,“小四,快把韩先生带到医务室去。”他看到我,又是失声道,“老江,你不在市里待着,来这里干什么?你们……” 我也认出他了,以前和市检察院的几个朋友喝酒的时候,他也在座,大家后来喝过几次茶,又一起出去旅游过,算得上是朋友。 “王牯,我都忘记你在石化厂上班了,不然会先打个电话给你。”我热情地招呼他。他是韶关人,韶关人称呼自己的兄弟通常都加一个牯牛的牯字。由于我不记得他的名字,所以只好在他姓后面直接加了这个“牯”字。 “鱼乐牯,你怎么没在市委?跑到这种地方干什么?”他满脸疑惑,低声问我。 我笑了笑:“我早就走路了,现在跟着李小姐混饭吃。王牯,今次过来和你们谈判,不好多说话,过两天一起喝茶吧。” 寒暄完毕,他就领着我们向会议室走去。 他们在会议室里谈判着,谈的内容我是一窍不通,只能坐在旁边干瞪眼。不过,看得出王牯有一定的分量。 我和他认识了这么久,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浑身流氓习气的人,到了正式场合可以变得让人认不出来。 王牯神采飞扬,语音铿锵,说了一个多小时,连一个脏字都没有说出来,全是很正式、很严肃的话,偶尔还会说几句韩语,更增添清雅博学的沉毅之气,高大的形象和他在娱乐场所的表现形成了巨大的反差。 谈得越久,王牯越是有精神,活脱脱一副少壮派新贵的模样。这种翻云覆雨的人真是少见,难怪他爬升得那么快。 我心里想着,看来真的有必要拖他出去玩一玩,说不定可以帮到圣美呢。 正胡思乱想间,双方爆发出一阵笑声,然后彼此握手,像是达成了一定的共识。王牯笑着说:“分歧嘛总是会有的,不过大家都在靠拢,只要双方有足够的诚意,合作是一定会达成的。这样的事情急不得,李小姐和韩先生有时间评估,该收的收,该放的放,下次谈判应该有机会实现突破。” 韩承晚和他握手,笑着说:“希望下一次谈判就是最后一次,期待双方合作成功。” 我懒得听他们胡说八道,只好看着圣美。 和王牯悄悄约好改天一起娱乐以后,我就跟着圣美离开了会场。 谈判结束后,圣美没有去公司,直接带着我回到家里。我开始面对未知。 她坐在沙发上,膝盖并在一起,两只手合着,放在腿上,用两根大拇指撑着自己的下巴。她微微偏着头,凝视着我。 她弯着腰,肩膀略微向中间收拢,看起来比较小。 房间里很安静,静得让我和她像两尊雕像。 这种时候需要自觉。我垂首说:“对不起,我错了,我不该打人,不该跟你大声说话。” 她的眼珠很黑,她平静地说:“小鱼先生总是爱认错的吗?仔细想一想,没有一天不认错的。太奇怪了,这世界上竟然有每天都认错的人。” 我颓然道:“是我不对,不该老是认错。” 她说:“知道不对为什么还要做呢?打人真是很粗鲁、很不礼貌的事。我很不喜欢看到小鱼先生做出那样的事。本来很斯文的人,在那个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头野兽呢。最讨厌暴力了,真是很可恶。作为小鱼先生这种人,应该有做绅士的觉悟,总是要带着和气的笑容,做出任何行动,都应该是礼貌得体的。唉!教育了你这么久,还是没把你教育好。” 我张了张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如果我没听错的话,她在跟我讨论礼貌、斯文、不允许使用暴力的话题。 “怎么了?像小鱼先生这样的人,难道会对我的意见有看法吗?”圣美气鼓鼓地看着我,“难道小鱼先生不想做一个正直、开朗,用积极的心态来正视自己的好人吗?真是的,太叫人失望了。” 她眉头微微皱起来,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。 我受不了她的这个样子,摸了摸自己的肩膀,讷讷道:“全听您的,圣美小姐,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,我都快忘记自己也有思想了。”我失神地说道,“竟然可以被蹂躏成这样,真是难得呀。” 她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下,用很低的、不仔细听就听不到的声音说:“小鱼先生,就是要你变成空白呢,那样的话,就可以重新在上面作画了,要用一条又一条的优点重新填上去哦,只有这样,小鱼先生才会变成一个理想的人呢。 “像你这种人,光是看星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,必须要靠圣美提炼,要帮助小鱼先生成为一个正直、开朗、充满勇气的人…… “那么,去给我调一杯血玛丽吧,很怀念小鱼先生的手艺哦。” 我振奋精神:“不惩罚我了吗?就这样算了好吗?圣美,你真是宽宏大量,我太感动了。” 圣美盯着我笑了起来:“别着急,我们有很多时间呢,慢慢来好不好?” 我像只中了箭的兔子般一下子冲进了厨房,脱离她的视线才略微感觉安心。 她轻轻晃着手里的酒杯,看着红色的浓汁在杯里摇动:“关于那个……你跟明灿说的那些话,似乎不够体面呢。虽然很有派头,但是也违反了不说假话的原则吧。” 我垂头丧气地回答:“原谅我好吗?明灿的话,我是不忍心看着他堕落呢,所以才会鼓励他,让他多一点勇气。” 圣美笑嘻嘻地说:“我老是这么欺负你,每件事都欺负你,会不会过分了一点哦?不过呢,谁叫你老是给我欺负你的理由呢。” 她笑着喝了一口酒,冲着我眨了眨眼睛:“真是一个要面子的男人呢。好吧,我答应你,明天我老老实实地做家务,小鱼先生可以什么活都不用干,坐在客厅陪客人聊天就好了。” 我又惊又喜:“太好了!圣美,你真是太体贴了,竟然会有这样的优待。现在的我,真想为了你冲上大街找个人拼命呀!” “啪”,她随手拿起一份杂志,在我头上敲了一下:“不准说这些粗鲁的话!以后再和人打架,就会有很可怕的惩罚降临到你身上,记住了吗?小鱼先生,要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。唉!真是疲惫啊,整天要面对你这种人。” “累死了,昨天都没有睡好觉。”她掩住小嘴打了个哈欠,“抱我去卧室。” 她眼睛快要闭上了,很困倦的样子。我把她抱在怀里,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卧室。给她盖上被子以后,我才悄无声息地走出她的房间。 站在客厅里,想着她的那些话,我心潮起伏,根本无法平静下来。 她又是打又是揉,打中含揉,揉中带打,手法实在是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。折腾了半天,经此一役,我想我是彻底败了,彻底被她征服了。 这么一个娇小的、柔美的小小人儿,穿着白色的轻柔衣服,悠闲地坐在沙发上,像一朵娇弱的莲花,又高贵又圣洁,还带着楚楚可怜的意味儿。可是在我眼中,看到最后却仿佛看到一个恶魔,让人无法产生一丝对抗的心思。 还好,她现在不在沙发上了。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洗手间,爬上窗台,看着金色的大地。把脸贴到玻璃上,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下面的人和车。我手里拿着圣美的MP3,一面将脸贴在炙热的玻璃上,一面听着她的歌曲。 她是克里斯汀的爱好者,所以,MP3里的歌曲全部是克里斯汀的,现在我听的,正是那首《倒影》。窗户外面是城市,里面是我和圣美。 听到那句狮子咆哮一样的高音时,仔细想想,圣美的眼睛还真是挺像克里斯汀的,都是那种粗看让人感觉愣头愣脑很白痴的样子,但是越看越让人沉醉,到最后让人胆寒的类型。 由于这里是高层,而且小区的管理又十分严格,所以窗户外面并没有安装丑陋的铁栏杆。我拉开窗户,让热风吹进来,冲在自己的头发上。 我和圣美在里面,外面是城市,身边有啤酒,喝了一罐又一罐,窗台上很快堆了十几个空罐。我把音乐锁定在那首《倒影》上,一遍又一遍地听,一点一点地想着一些事情,想起过去一张张苍白的脸,想起9月的韩国风景,想起潮汐,想起礁石……太阳西斜的时候,余晖铺在十几米外的楼身上。 也许是酒喝多了,也许是想的事情太多了,也许是音乐听傻了,我站起来拉开窗户,两只手搭在窗户上。在洗手间窗户下面一米多的地方,有一道水泥横梁延伸到对面的墙身上。 水泥横梁有三十公分宽、十来米长的样子,若是顺着它走过去,就可以摸到对面墙身上的阳光。 我一口把酒喝完,然后翻出了窗户,踩到水泥横梁上。 风不大,还是很热,衣服发出哗哗的响声,衬衣领子也打着我的脸,脚下有火柴盒般大小的车子在大街上穿梭。 我张开双手,努力保持平衡,开始在城市的上空行走。我走得并不慢,心里一点儿也不怕,很快就走到了横梁的尽头,两只手都摸到了阳光。整个人都贴到墙身上,沐浴在阳光里。阳光一点一点偏移,努力伸手也够不到的时候,我才转身,想顺着这道三十公分宽的横梁走回去。 回头,我看到圣美跪在窗台上。 她跪在那里,两只手合在一起握成拳头,放在自己的下巴下面。她的眼睛睁得很大,头发被热风吹得很乱,脸色白得像一张纸。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出现在那里,只是她一直咬着自己的嘴唇,没有发出一丝声音。 风开始大了起来,我的衣服整个向左飘着,连我的肚子都遮掩不住。 我看着她的眼睛,一步一步向她走去。 在这样的风中,人走起路来会像一只鸭子。 我蹒跚着走了回去,双手抓住窗台,用力蹬着墙壁,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了进去,两腿平摊坐在窗台上,背靠着墙壁看着她。 她立刻把窗户拉上,关得紧紧的,把所有的啤酒罐扫到地上,然后很用力地抱住我。她抱住我的头,把我的头贴在她的胸口。 她很用力,像是要把我塞进她的身体一样。 我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,跳得很激烈,像是节奏很快的鼓点。 过了一会儿,也许是五分钟,也许是十分钟,她大哭起来。 哭得很大声,哭得声音都走了调。 她跪在我的大腿上,膝盖顶着我的小腹,压力很大,让人有窒息的感觉。 “小鱼先生……是我的错……全部是我的错……我不该赶你出去……不该老是生气……原谅我好吗?原谅我,原谅我……” 她泣不成声地说:“无论如何,小鱼先生是不能做出这样的事的!你不能走……不能离开我,如果刚才……” 我用尽力气从她怀里把鼻子露出来,呼吸了好几下才咳嗽着回答:“我……只是想摸一摸阳光……一点点阳光已经足够。” 她双手托住我的头,凝视着我,哽咽着说:“从今以后我不会嫌弃你了,以前那些事……不能全部怪小鱼先生,不会怪你了……不怪你的。小鱼先生,尽管你是这样一个人,我一想到你飘下去,整个人像一片树叶,在风中飘下去的话,我一点儿也不想活了,真的不想活了……我难过死了……”她说着说着,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,又大哭起来。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:“圣美小姐,你真的误会了,我就是想摸摸阳光。对不起,让你担心了。” “我不管!不管不管不管……每次你离开我的视线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,小鱼先生,难道你没有一点儿责任心吗?” 她拿起我的衣领,擦了擦眼泪,然后又擦了擦鼻子。 我愕然。 虽然是圣美,虽然是仙女一样的圣美,但是拿我的衣服去擦鼻子未免有些那个。 而且距离我只有几公分的距离,我甚至能数清楚她的睫毛有多少根,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这样的事情,确实让人感觉有些沮丧。 她逐渐冷静下来:“反省吧!小鱼先生,你刚才做的事,严重地丧失了作为男子汉的尊严……小鱼先生是属于我的,没有权利对自己做出任何事情!不明白吗?啊?现在,快跟我保证,绝对不可以再做出类似的事情!” 我只好回答:“好吧,我保证,不再做出任何有损男子汉尊严的事。”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:“像小鱼先生这样的人,总是没头没脑的,几乎每一件事都让人感到失望和气馁,真不愧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优点的人。”她靠近我的脸闻了闻,然后用很凶的声音说,“你喝了那么多酒!以后不经我允许,绝对不可以喝酒!” “是。” “关于我前面说的那些话……完全是我还没睡清醒的缘故才说的,你要立刻忘记!” “是。” 远处的街灯亮起来的时候,我问她:“圣美小姐,我去煮饭吧……不过冰箱里好像没什么菜了,炒乌冬面给你吃好吗?” 她说:“先不要煮了,又不是很饿。我们去书房吧。” 去书房干什么?我心里疑惑。走出洗手间,我从冰箱里拿了一盒牛奶,她问我:“还有吗?” 我说:“最后一盒,明天该去采购了。” 她不说话,背着手看着我。我已经把吸管插好,正要喝的时候,她咳嗽了一声。无可奈何之下,我只好把牛奶递给她。她有滋有味地喝着,含混地说:“跟我去书房,现在是抄诗的时间。”没办法,我只好跟着她到书房。 她帮我把纸铺开,然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,看着我抄诗。 我随手翻了翻那本书,一下子就找到了王维的作品。 唐朝诗人中,我最羡慕的是杜牧,最喜欢的是李白,最同情的是杜甫,最欣赏的却是王维。这么久相处下来,我早就知道圣美对唐诗十分喜爱,随随便便绝对应付不了她,比如这次抄诗,她肯定会东问西问,让我给她解释诗歌原意、引申意乃至作者的背景、经历。 大小李杜四位诗人她应该很熟悉了,所以我就选了王维。 果然,我刚把一首抄下来,她就凑了过来观看。 紫梅发初遍,黄鸟歌犹涩。 谁家折杨女,弄春如不及。 爱水看妆坐,羞人映花立。 香畏风吹散,衣愁露沾湿。 玉闺青门里,日落香车入。 游衍益相思,含啼向彩帷。 忆君长入梦,归晚更生疑。 不及红檐燕,双栖绿草时。 她吸着牛奶,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,好奇地看着那些字句:“是什么意思?好像很好看的样子,念起来也很顺口。” 我心里不快,就说:“圣美!你看你边喝牛奶边看诗的样子,哪里还有点书香气质!快把牛奶喝完丢掉。” 她瞪圆眼,看似要发作的样子,嘴里却老老实实地说:“是,我这就丢掉。”转过身嘀咕着,“真神气,小鱼先生没必要那么了不起吧。” 我心里大感快意,看她认真起来,就解释说:“春天的时候,诗人出去旅游,在郊外发现一个正在游玩的少女。” 她听得很专注,点着头说:“还有呢?” 我开始胡说八道:“美人站在风里,香气四处弥漫,裙子也被露水打湿了。诗人就开始相思,每天都在梦里梦到美人,美人用杨柳枝抽他,最后诗人感慨说,什么时候才能和美人到草里面去打滚呢?” 她呆了呆,转头细细读了几遍,然后在我头上敲了几下:“哼!真是一个不健康的人!明明是很美好的感情,被你说成什么去草里打滚。小鱼先生,你真是没有学问啊!” 在她的威逼下,我不得不打起精神,逐字逐句给她讲解。讲到后面,她也不要我抄诗了,拉着我在地板上坐下来,听我给她讲王维的故事。 一个讲得口沫横飞、兴致勃勃,另一个听得津津有味,还不时提问,两个人倒是越谈越高兴。她告诉我,她的家族十分喜爱唐诗,每年除夕的夜晚,长辈都会给小辈吟诵唐诗,还说“没想到小鱼先生这种人竟然是专家”这种打击人自尊的话。 聊到最后,她是眉开眼笑,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,连衣服上的每一个皱褶也很欢快的样子,整个人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商场上的女孩子,倒像是一个高中女生,很简单,很可爱。 看着她快乐的样子,我忍不住说:“圣美小姐,我喜欢你。” 她一下子傻了,又用那种愣头愣脑的眼神看着我,就这样看着,大概有五秒钟或者八秒钟的时间,然后她低下头,用很细的声音说:“那个……这种事情,要先做朋友,然后长辈的意见也很重要……我都说到哪里去了啊?是这样的,小鱼先生!我们……那个……振作!振作!王维先生真是一个飘逸的人呀!你说呢?小鱼先生,快说快说呀!” 我的勇气一下子就不见了,在她的情绪感染下,也只好大声说:“是啊,王勃、王之涣……有很多姓王的大诗人呢!好像肚子饿了,我去煮面吧。” 说完,我一溜烟地跑出了书房。 第三十一章 偶像的黄昏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厨房,给自己倒了杯凉水,两口喝完才平静下来。 正准备振作起来煮面的时候,电话响了。 “谁啊?” “鱼乐,是我。”明灿说,“小琪说,要请你和你老婆吃饭。” 我连忙说:“不是老婆,你千万别乱说。正好我们很饿,到现在都还没吃饭。那店怎么办?” 明灿说:“这几天生意挺好的,所以我从村里叫了两个人过来帮忙。我现在负责跑布吉拿货了,有空的时候就自己画,所以都没时间看店。” 我从布吉回来后,就把那边的油画批发市场进货的事情跟明灿交代了,所以他这么说我并不感到意外。 圣美听到动静,走进了厨房。 说实在的,她有个习惯很不好,那就是总是要监听我的电话。自从叶野的电话以后,圣美每次在我接电话的时候都会站在我旁边,虎视眈眈地看着我,一旦看到我神色不对,就会贴近话筒,亲自了解在谈什么。 我对明灿说:“你们打算请我们去哪里吃?要不去蕉叶吧,很便宜的,吃自助只要九十八元。” 听到我的话,圣美立刻发表意见:“不去!不准去那里,味道很难吃的,全是大路菜,做工也很差。小鱼先生,请马上修正你的提议!” 我无奈地把电话递给她:“圣美,你自己跟他说吧,反正我的意见一定会被否决。” 她得意扬扬地拿起电话:“是明灿呀,请我们吃饭吗?真是麻烦你们了。” 过了一会儿,她神采奕奕地说:“小琪吗?我叫圣美,以后我们都用名字称呼好了……” “说起北京路,那可不是购物的好选择,虽然人气很旺,店也很多,可是G2000都可以算是高档商店的地方,无论如何也是有些缺憾吧……我的意见是……” 看到这种情况,我知道完了。 我给自己倒了杯橙汁,在饭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。 她们在持续探讨中,说了会儿唇膏,又说了会儿天河北路某家发廊的手艺,好像又谈论了关于皮包和流行色之类的话题。我喝完第三杯橙汁,肚子都快饿扁的时候,圣美才说:“呀!手机提示快没电了,小琪,你说我们去哪里吃饭比较好呢?” 通话的目的是解决吃饭地点,可是她们说了那么久,直到最后才草草决定,可以说是毫不负责地决定下来。 圣美把电话递给我:“小琪问我能不能吃辣,我说能,她就建议我们去吃火锅了。那家餐厅叫川国演义,小琪说在购书中心旁边。” 我忍气吞声地说:“问题是,圣美小姐,我不能吃辣,而且,现在肚子很空,吃很辣的食物一定会痛的。” 她突然发火:“小鱼先生真是麻烦!难道这样的建议也会被你拒绝吗?真是不可理解。快穿好衣服,我们这就去吃。是别人请客呢,要尊重主人。” 我举手说:“好吧,我们这就去。”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,明灿和小琪已经坐在桌边在等我们。 不用说,明灿还是一身土头土脑的穿着,小琪看起来倒是很清纯。 我拉开椅子,圣美笑吟吟地坐了上去,然后我也坐在她旁边。 明灿说:“来的时候,我们在大街上走了一小段路,结果有三个人发名片给小琪,说是要请她去拍电视剧。” 小琪说:“我才不会相信他们呢,都是些坏人。明灿,你一点儿都不好。” 圣美问她:“明灿怎么不好了?” 小琪气鼓鼓地说:“我明明和他走一起的,碰到那些人他也不知道阻拦,还一脸稀奇的样子。” 明灿委屈地说:“小琪骂我了,还说如果是鱼哥在肯定不会跟我一样。” 圣美大为好奇:“换作是小鱼先生会是什么样呢?小琪,你说说。” 小琪说:“鱼哥一定会叫他们滚的。” 圣美问我:“你会那样做吗?” 我点点头:“明灿是不了解情况,那种人纯粹就是人渣,专门骗小姑娘的,我叫他滚都是轻的,说不定还会动手。对付人渣绝对不能客气。” 圣美伸出手,在桌子下面狠狠地拧了我大腿一下:“很了不起呀!又说这些粗鲁的话!” 我忍住痛,对明灿说:“明灿,碰到这种事情不能软弱,就算是自己会吃很大的亏,也一定不能退缩。你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小琪。以前我和单位同事的女儿在天桥下面碰到过一次,我们不理他,他竟然一直跟着纠缠那个小妹妹,我一脚就把他踢到围墙上,等我们过了桥,他还捂着肚子爬不起来,自那以后,他绝对不敢再出现在那条街上纠缠小姑娘。” 明灿见我说得郑重,也认真地点了点头。 这种事情必须跟明灿说清楚,就算圣美处罚得再严厉,我也不想看到明灿以后犯错。 我的大腿上又挨了几下,圣美才把手缩回去,她把侍应小姐叫了来:“请拿一杯热牛奶。” 我抚着大腿受创处,低声问她:“你还喝?” 她瞪眼:“是给你点的。你不是说不能吃辣吗?先喝杯牛奶保护胃。” 看着她,我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暖流。 圣美这个人,虽然很凶,但其实还是很细心的。 我一直凝视着她,情况看起来有点不对劲。 她眼里带着笑意,在我耳边悄悄说:“感动了吗?”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:“感动。” 她眼里的笑意更加浓厚:“小鱼先生真是个大娃娃。” 在广州居住的人,几乎没有不能吃辣的,因为这几年川菜、湘菜红得一塌糊涂,在每条街上都能找到这样的菜馆。在这两个菜系中,想找出一盘不辣的菜,只怕会十分困难。 所以,在我们周围的桌子上,都摆着一盆漂着红辣椒的锅底,过了一会儿,我们的桌子上也摆了一盆。 盆子刚端上来,我就忍不住低头打了个喷嚏,味道实在是太呛了。 圣美和小琪坐到了一起,在欢快地交谈着。我问明灿:“怎么会想到请我们吃饭?” 明灿说:“小琪说我们没有别的朋友,应该多和你们一起吃饭。” 我笑:“你倒是很听她的话。最近店里的情况怎么样?” 明灿说:“小琪真是很会做生意,昨天一下子卖给国会夜总会两百幅油画,一共挣了三万多。”他压低了声音,“店里只有我知道进价,连小琪都没有告诉的。” 我点点头:“按正常情况来说,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?” 明灿说:“五万应该不成问题吧,幸亏不用交房租,不然也挣不了什么钱。” 我说:“那我就放心了,现在我不在店里也无所谓的,你们两口子把店看好就行了。” 点的菜陆续上来了,不外是些鱼头、鹅肠、螃蟹之类的东西。 看得出来圣美也是外行,在小琪的指点下,她在慢慢学着怎么吃火锅。我叫服务员给我来了碗白饭,也不夹菜,就这么把米饭吃完。 小琪惴惴不安地问我:“鱼哥不喜欢吃火锅吗?” 我笑了笑:“不是的。我觉得这里的米饭味道很好,有时候可以试试只吃米饭,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。” 明灿听了,果然也拿起一碗米饭吃完,然后赞同道:“确实是这样的,米饭的味道也很香。小琪,你吃一碗试试?” 小琪释然:“女孩子都是只吃菜不吃饭的,不然会胖的。” 来吃饭之前,我并没有拜托圣美要装装样子,可是和明灿他们在一起后,圣美却表现得十分优秀,就连掐人都是放到桌子下面掐,说心里话,有这个待遇已经让人喜出望外了。 看着明灿眼里的羡慕眼神,我真是感觉十分欣慰。 “味道好吗?”我问圣美,“你喜欢吃火锅吗?” 她的碗里装着半个螃蟹:“很好吃。以前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菜呢?” 我笑:“你整天在环市路那边吃饭,能吃到正宗的火锅才怪。” 她点点头:“说得很对呢。最重要的是我没有朋友,在广州我一个朋友都没有。吃饭的话,主要是看跟谁一起吃,比如,明灿和小琪这样的朋友,和他们一起吃饭就会很愉快的。” 我急道:“为什么是他们两个?难道和我一起吃饭不愉快吗?” 她放下筷子,板起脸说:“你难道是我的朋友吗?啊?要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。” 本来很感动的我,一直被感动包围的我,又被她的话浇了一头凉水。 她看也不看我,夹起一串毛肚,刚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,眉毛也皱了起来,嘀咕着说:“怎么好像有腐烂的草的味道?” 然后她把自己碗里的毛肚全部夹到我碗里:“吃掉它。” 我愕然:“为什么?” 她还是不看,又从锅里夹起一片白菜:“不能浪费。所以要拜托小鱼先生了。” 小琪咳嗽一声:“我去拿饮料。”然后走开了。 明灿愣了一会儿:“我……我去洗手间。” 两个人走到一起,拐过屋角就不见了,我分明看到小琪的肩膀在边走边动。 我悲怆莫名:“圣美小姐,又被你搞砸了,他们两个知道了。” 圣美歪着脑袋看我:“知道什么了?” 我低头看着碗里的毛肚,上面还有她咬过的痕迹:“他们知道你命令我了。” 圣美说:“他们可不像晨曦和邓杰。大家都在广州,以后也会经常在一起吃饭,迟早都会让他们知道的,所以呢,小鱼先生,我们没有必要刻意假装,只要互相尊重就可以了。” 我喃喃道:“互相尊重吗?要是我没记错的话,除了互相尊重,圣美小姐还喜欢跟我讲斯文、礼貌、不可以使用暴力的话题。” 圣美咬了一口碗里的黄喉,又吐了出来:“味道怪怪的。” 我下意识地用手盖住自己的碗。 她额头上结满了细小的汗珠:“小鱼先生,请给我纸巾。” 我从纸巾包里抽取的时候,她轻轻松松地把黄喉放进我的碗里。 “你?你!你……” 我低声说:“如果圣美小姐不喜欢吃,完全可以不从锅里取嘛,为什么总是这样呢?” “要试过才知道好不好吃。”她理直气壮地说,“现在,请小鱼先生开动吧。小鱼先生的碗里有……有很奇怪……我亲自给你夹的菜,所以,请努力吃掉它……浪费是很不好的习惯。” 我转头看着明灿和小琪消失的转角,正好看见两个一高一低的脑袋,正鬼鬼祟祟地朝这边看。一看到我,两个人立刻把头缩了回去。 有那么一秒钟,我怀疑我的脑门上已经被上帝刻上了四个字:男人之耻,或者“男人败类”“贱中之贱”之类的词语,不但刻上了,还散发着光芒,当然不可能是圣光,而是耻辱之光。 这段时间虽然一直很惨,但是在明灿和小琪心目中,我一直是他们的偶像,也是他们的精神支柱,如今,偶像注定要破灭,支柱正在解体,情何以堪! 圣美一下子把筷子放在桌子上,啪的一声脆响惊醒了我:“小鱼先生,难道要我喂你吗?身为男人,要有自动进餐的觉悟,想跳舞了吗?啊?” 她在赤裸裸地威胁我。在这里吃饭的有上千人,如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舞,那我是不用活了。权衡之下,我只好用背挡住明灿和小琪藏身的方向,低着头将碗里的毛肚和黄喉吃完。 “你是个恶魔!”我心里愤愤地骂着她,嘴上却不敢说出来,只能低头咀嚼。只有驴马无知,只懂低头咀嚼。在这一刻,我意识恍惚,感觉是自己写出了这句话。有时候,人如果能真的变成驴马,也不会是什么坏事。 我刚把碗里的吃完,她又放了一片白菜到我的碗里。 她靠近我,在我耳边低声说:“很委屈吗?” 我低头回答:“是的。” “那么,”她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耳朵里,“继续吃白菜。我没有咬过哦。” “很辣……” “我用茶水冲过的,不会很辣。” “他们回来了,坐好。你也可以帮我夹菜嘛,那样他们就不会笑你了。”她低声说完,然后坐了回去。 明灿和小琪坐回座位。 我注意到明灿的眼神变得很怪异。 没办法,我强行微笑出来,从锅里捞起几段空心菜放进圣美的碗里:“哈哈!大家多吃点,明灿,你也别闲着,给小琪夹菜呀!男人可不能老是让女孩子提供服务,哈哈!” 明灿闷头闷脑地说:“鱼乐,你笑得真难听。其实有什么呢?大家都这样。”他压低了嗓音,“我已经帮小琪吃过两个盒饭了。” “哦。”我呆了呆,“问题是我……那个……我……你……” “他觉得自己是英雄。”圣美意气风发地说,“其实他本来就是个英雄,小鱼先生是个很有骑士风度的人,我很满意。” 小琪盯着我的碗:“都吃完了,圣美姐姐,谢谢你,我还以为鱼哥讨厌今晚的菜呢。” 圣美笑眯眯地说:“他才不会讨厌这样的菜,我们吃得很满意,小鱼先生感觉很喜悦的。小琪,要谢谢你们的款待哦。” 最后叫人埋单的时候,是小琪给的钱,一共吃了三百多。 我低声问明灿:“怎么能让女孩子掏钱?你太没有风度了吧?” 明灿说:“我没钱,身上连一块钱都没有。” 我吓了一跳:“你的钱全部给她了?” 明灿说:“没给她,我自己留着的。小琪说她薪水比我高,所以该由她请客。” 确实是这么回事。虽说明灿也是店里的老板,但是给他定下的薪水是一个月三千。因为我知道明灿的理财能力十分差劲,所以特意把属于他的钱扣下来,如果全发给他的话,不定哪天就会被人给骗走。 吃完饭才九点多,圣美和小琪一见如故,舍不得她马上回去,就带我们到附近的秋水连波会所喝茶。 其实在广州又怎么可能看到秋水连波的美景?不过有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。这个会所生生挖了一个池塘出来,又在池塘上分出沟渠,水面阡陌相连,道道竹桥通向几座草亭,青青翠竹环绕四周,倒有几分风雅气象。 身处其间,淡雅的竹叶香气将人包围,又有流水淙淙的声音环绕,夜风吹过,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。 水中有几处竹筒,当草亭上面滴下的连串水珠将竹筒灌满后,横亘在水中的竹筒就会倾斜,自动翻转,发出哗啦的响声,然后又恢复原样,接受水珠重新滴入。 本是极静的环境,多了这几处竹筒,倒生出了一番静中蕴动、动静相宜的气氛。 圣美和小琪坐在一起交谈,至于谈的内容,我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。 明灿则站着四处观望,满脸好奇:“鱼乐,这可真是个好地方,以后咱俩经常来坐坐吧。”他啧啧称奇,“在市区竟然有这么个地方,太奇怪了,政府的人怎么不修商场呢?” 我苦笑。 虽然这里我没来过,但我知道,这样的地方,绝对不是明灿说的那样,可以想来就来。 到了这时候,我才清醒地知道一件事。 圣美或者对我很好,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在我父母家的时候,在我们自己家的时候,我们都很好,只是,一进入城市内部,进入她所处的位置,我们也许并不那么合拍。这样的习惯,随时到秋水连波来喝茶的习惯,都需要培养,需要慢慢熟悉。 这种感觉到埋单的时候达到了顶峰。 我们只喝了几杯茶,还有一些土头土脑的糕点,打过八折后的价格是六千多。 当然是圣美埋的单,明灿看着我,露出会意的眼神,点了点头。 大家在门口告别的时候,从明灿和小琪的目光里我可以确认,我已经彻底走下神坛,圣美正式加冕,成为权力控制者。 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成了家庭的主人。 第三十二章 有生之年 时间不早了,我随意看了看手机,已经是晚上十二点。圣美开着车,奔驰在光亮的天河路上。 嘀嘀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,有新的短信到。我打开一看:9月13日,明洞天主教堂。 圣美见我不说话,就把我的手机拿了过去。看完短信,她疑惑地问我:“这是什么意思?这个明洞天主教堂不会是首尔那个吧?” 我无语,只能点头。 “谁叫你去那里?为什么要去?”她问我。 我低声说:“是恶作剧。总是有很多无聊的短信。” 她满脸狐疑:“不许骗我。” 我笑了笑,说:“明天要请明灿和小琪过来吃饭,我们自己做吗?” 圣美微微一笑:“那当然,在外面吃饭怎么会有家庭的气氛呢?还好明天我可以休息,我们一起去超市采购吧。” 我点点头:“好的。” 她说:“对了,小琪说明灿现在住在阁楼上,你不是说买了一套房子给他住吗?” 我说:“房子要月底才能交,只能先委屈他了。” 圣美说:“那可不太好,要不我们回去收拾一个房间出来,让明灿先住在那里,住阁楼真是很可怜的。” 我看着她:“圣美,你真好,真是个善良的姑娘。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好看的,像菩萨。”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:“只是让朋友住几天,又不是很了不起的事,小鱼先生真会夸奖人。” 车行至外经贸大厦的时候,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。虽然是深夜,大路上的车并不多,圣美还是把车停好,等待绿灯亮起。 一辆宝马从侧面驶过,车上点缀了很多鲜花,车后还拖着一串罐子,在马路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。 “呀!是婚车!”圣美露出惊喜的神色,看着那辆车从我们面前经过,“这么晚了还有婚车,真是太意外了。” 我笑了笑,说:“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呢,看他们去的方向,应该是去珠海度蜜月吧。” “真是浪漫啊!新娘子一定很漂亮,她现在应该充满喜悦的心情吧?真叫人开心呢。” 宝马车已经走出很远,圣美还探出头看着那个方向,直到对方影子都不见了,她才坐回座位。 “这可不算最浪漫的,很常见的情况嘛。” “你!小鱼先生,请你做出解释!” “我……对不起,我不该乱说话。” “不管怎么样,请小鱼先生说出最浪漫的婚车是什么。”圣美不依不饶地看着我。 “砰!” “快说!” “我倒是想到一种幸福得能让人爆炸的婚礼……” “不许吞吞吐吐!” 我捂着头:“请问圣美小姐,你最讨厌的人是谁……你最不想与之结婚的人是谁?”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出来:“韩承晚!” 我大喜,立刻勇气陡生:“那么,圣美小姐最喜欢的结婚对象是谁?就是说,愿意结婚的人是谁?” 圣美脸红了:“太过分了!这样的问题!不是你这种人可以问的!” “砰!” 我忍痛道:“可是,圣美小姐想知道那种能幸福得让人爆炸的婚礼,就必须知道这个人是谁。” 她想了又想,脸色阴晴不定。 绿灯亮了,她索性把车停到一边,看样子,她听不到结果是不会开车了。 她的眼神在我脸上转来转去,似乎想找到阴谋的痕迹。 我叹了口气:“这样好了,先假定是我……好不好?” 她妥协了:“好吧,就假定……假定是小鱼先生。” “现在,请告诉我最浪漫的婚礼是什么样的。”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。 我看着她:“你和韩承晚,坐在婚车上,在风中向前奔驰。你穿着洁白的婚纱,胸前戴着黑木令……婚车就在高速公路上开着,周围,是连绵不断的绿色草地,像地毯一样柔和的草地……” 她咬着嘴唇,手已经握成拳头。 “小鱼在地里耕作,看见你们的婚车像一阵风一样飘过去,然后,小鱼丢掉了手里的锄头,咳嗽着跑到高速公路上…… “可是婚车跑得好快,等小鱼追到公路上的时候,只能看到车的影子,车上飘落的鲜花打得小鱼满头都是,弄乱了他的头发,还塞住了他的鼻子…… “小鱼没办法,但是,跪在公路上哭会显得很没尊严,于是,小鱼就顺着公路跑了起来,一直跑下去。他跑了很久,很久,永远也不知道疲倦,他跑过了高山,翻过树林,踏过池塘,游过大河,他就这么一直跑下去…… “终于,小鱼冲到了婚礼现场,那是个盛大的婚礼,全世界的人都挤在广场上,想冲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……你和韩承晚正打算交换戒指,然后小鱼大声吼了出来——这是不被允许的行为! “小鱼快发疯了,他撕开自己胸膛的衣服,大声对你喊——圣美,我就在这里,我爱你…… “他真的疯了,想挤进人群冲到你面前,好密集的人群啊……他们终于把小鱼抬了起来,让小鱼踩着他们的肩膀向你冲过去……小鱼就在人群上面,歪歪斜斜地向你走去,一不留神,他就会摔倒。不过,人们总是在扶着他的脚,不让令人悲伤的局面出现……” 圣美听得很紧张,握着的拳头早已松开,抓住我的手,长长的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插进了我的皮肤里。 “圣美终于觉悟了!她脱下自己的高跟鞋,把鞋子镶进大坏蛋韩承晚的脸上,她提着裙子,飞快地向小鱼跑来,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,像潮水一样,哗地一下就分开了。 “小鱼跳了下来,冲到圣美面前……正义终于战胜邪恶,在现场全世界人的祝福中,小鱼和圣美完成了婚礼!” 圣美激动无比:“真是爆炸性的婚礼,我紧张得喘不过气了呢!还有呢?还有呢?下面怎么样了?小鱼和圣美会怎么做呢?” 我吞了口口水:“接下来,就是洞房的情况了。我看过一些日本电影,大致情况是这样的……” 圣美醒悟过来:“不准说了!小鱼先生,你真是可恶,竟然说出这么荒唐的想象!回家以后马上抄诗!” “砰!” 车开到帝景苑的时候,她长长呼出一口气:“不过呢,谁知道那样的情况会不会出现呢?也许,真的会有那么幸福的事呢。” 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被圣美拖着赶到超市采购。圣美穿着白色的内衫,外面罩着蓝色的坎肩,走在我前面一步远的地方。她平时上班一般穿长裤,今天在我的强烈建议下换上了短裙。说是短裙,其实也到了膝盖,比起街上那些穿着只到臀部的短裙的姑娘,圣美现在看起来是个保守的小姑娘。 她优哉游哉地在货架之间穿梭,偶尔会抱起双臂看看货物,这样的姿态,才让人想起她是个职业女性,而不是懵懂的小姑娘。挑了一个多小时,推车里已经装了不少东西。老实说,没有一样是我挑选的,在这种场合,我根本没有挑选货物的权利。 我只有提醒她的权利:“圣美,家里的啤酒喝完了。” “这样啊,那么,我们该买什么好呢?小鱼先生建议一下。” “百威吧,蓝色百威挺好喝的。” “很有道理哦,给小鱼先生买一瓶吧。”然后,她另外挑选了一箱红色百威。 想和她达成共识,基本上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 走在她后面有个好处,那就是可以看到她走路的姿态。 世界上美女有很多,走路好看的美女就少得可怜,一百个美女中,可能只有一个。圣美恰好是走路很好看的女子。不管她是放下双手走路还是抱着双臂走,或者一手横于胸前,一手捏着下巴走路,步态都很轻盈,仿佛在她小腿和脚踝之间有一个轻巧的弹簧,随随便便走上几步,就给人洛神凌波的感觉。 她拿起一袋零食,看着货物说了几句什么,我一直看着她的背影,也没在意。她回头看着我,用那袋零食在我眼前晃了晃。 我清醒过来:“买下吧,很好吃。” 她诧异地看着我:“你这个人,真是奇怪死了。你想吃它吗?” 我定睛一看,是袋棉签:“这……” 不知道为什么,她脸红了:“真是叫人不自在,你再盯着我看,我就要给你很厉害的处罚!小鱼先生,请注意你的形象,这里可是公众场合。唉,这样的行为……小鱼先生难道不会难为情吗?” 还好这里是货架的尽头,比较偏僻,周围没什么人,不然我就下不了台了。 我连忙点头:“是是,我保证不看了。” 我满心羞愧,不敢看她,转身拖着车,想绕到另一边货架。 “呀!” “哗啦!” 我转过身一看,原来是不小心和另一边过来的人撞在一起了,是个女孩子,她手里提着的篮子掉到地上,货物散了一地。 我连忙道歉:“对不起。”然后帮她捡拾地上的东西。 女孩子抬头,和我视线相接。 “小鱼?” “叶野?” “你怎么还在广州?” 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天知道圣美的耳朵有多灵敏,我蹲在地上,低声叫出叶野的名字,本来在五六米外挑选货物的她,立刻冲了过来,把我拉到她身后。 圣美拉得很用力,我几乎跌倒在地上。透过她娇小的肩膀,我看到了叶野美丽的大眼睛。 叶野看到我的时候,眼神里充满惊奇、迷惑,也许还有一丝尴尬。等圣美挡在我身前以后,她被这个举动吓到了,愕然地看着圣美。 令人难堪的沉默。三个人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。 好半天,还是圣美比较有勇气,率先打破僵局:“是叶野小姐吧,好像很清醒的样子,今天没有喝醉酒吗?” 没想到,娇柔的圣美一开口就是这么咄咄逼人的话,真是不给人留一点儿面子啊。 叶野将地上的东西收好,然后站了起来,掠了掠头发,好奇地看着圣美:“你肯定是小鱼的圣美,对不对?长得真是挺好看的,怪不得小鱼被你迷死了。” 叶野嫣然一笑:“圣美,前一阵儿有几天你不在家吧?我去过你家,还给小鱼煮粥喝呢。你很会布置,家里让人感觉很舒服的。对了,我很喜欢你的那张餐桌,前几天买了张一模一样的,价格是不是八千多啊?我很担心买贵了呢。” 我本来已经站了起来,听到她这话,险些坐回地上。 我按住圣美气得发抖的肩膀,问叶野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呢?” 叶野笑了笑:“我的房子就在前面的小区里,不来这个超市还能去哪里?小鱼,你换了手机号码也不告诉我,没必要那么绝情吧。知道吗?我打过很多电话给你,每次都听到‘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’的回答……” 她的眉宇间藏着一丝阴霾,看得出来,暴富之后的她,一夜之间冲上云霄的她,在短暂的幸福冲击之后,应该也发现了,有钱不能解决全部问题。 我叹了口气,说:“叶野,希望你能过得幸福。” 圣美突然说:“你们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说?” 我心里一紧,连忙拉住她的手。 叶野说:“圣美,不如去喝杯咖啡吧。” 圣美想了想,挽起我的胳膊:“好吧,我们一起去,让叶野小姐把话说完。” 叶野看着她的手,笑了笑:“这就走吧。” 结了账出去后,叶野说:“我在前面,你们跟着我。”她走向自己的车,是一辆Turbo911。 等她走进车里,圣美就把我的胳膊甩开。 Turbo系列在香港很多,广州倒是很少见,估计叶野也是通过朋友从香港搞过来的吧。以前黄华生曾经买过一辆二手马自达,价格是八千港币。叶野这辆车,即使是二手,估计也会超过一百万元。 圣美开着车跟在银灰色的跑车后面,一句话也不说。 我头痛欲裂,把我和叶野交往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,说到我生了重病,叶野跑过来照顾我的时候,她的脸色才缓和了很多,哼了一声说:“照顾小鱼先生这种事情,可不是像她那种人能做好的。你要记住,生病了,只能让我来照顾。” 我说:“圣美,你不要老是生气。你不要我的话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 她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,转头看了看我,也不说话,然后正视前方,专心地跟着叶野的车。 到咖啡厅坐下来后,叶野点了杯卡布奇诺,我点了壶冻顶乌龙,圣美给自己要了杯果汁。 叶野将随身挎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,然后从包里取出一本书,慢慢翻了起来。三个人坐在这里,她居然看书,怎么看都有点装腔作势。不过看书的习惯倒和我有点像。一般来说,我在任何地方,都会想办法找本书放在手上看。有一次在酒店坐得无聊,我硬是把住宿须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。 叶野还拿出副黑边眼镜戴上,看起来倒是文气了很多。 圣美沉着脸说:“有什么话快说吧。” 叶野端起咖啡,很有风度地笑了笑:“圣美,猜猜看我在读什么书?你一定猜不到,是《满清十三朝》。书中有提到高丽,不好意思,是朝鲜。书里说朝鲜自古盛产美女,我看了才恍然大悟,难怪圣美小姐这么漂亮,原来那里本来就是美女之国。” 我大感意外,看了看圣美,她的脸色好了很多:“多谢夸奖。叶野小姐是一个很好学的女孩子呢,让人钦佩。” 叶野喝了口咖啡,摆出很优美的坐姿:“圣美有兴趣听听中国人对朝鲜的记录吗?” 圣美犹豫了一下,勉强点了点头:“请讲,我也很好奇呢。” 叶野灿烂一笑:“朝鲜,不,韩国,曾是清朝的属国,最重要的义务就是向清朝进贡美女,据说,多尔衮先生就是和很多名韩国美女……一个晚上之后,由于太过努力,多尔衮先生被活活累死了。” 她似笑非笑地继续说:“往前推一个朝代是明朝,圣美小姐应该知道朱元璋长得很丑陋吧,可是他的儿子朱棣却长得英俊魁梧,为什么呢?因为朱棣的母亲是元顺帝的妃子,是你们那里的人。” 叶野发出清脆的笑声:“这就要说到元朝了。元朝的时候,你们那里有个最威风的官方机构,名字叫美女局,专门给元朝皇帝进贡美女的。” 圣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听到后面的时候,苍白的脸上泛出铁青的颜色。 我心中也感到愤怒。我一直认为,人和人在现实中的交往,可以在个人层面上进行打击,但是不应该涉及家庭、民族、国家。动辄以侮辱对方民族为乐趣,实在是一种很不上台面的行为。 叶野的这种做法,表面上不吐一个脏字,连骂人都谈不上,可是,给人的伤害之深,却是痛彻骨髓。 圣美的手捏住自己的裙子,拳头上骨节暴露,显出苍白的颜色。 叶野微微一笑:“据说,跟韩国人谈美女,就像跟中国人谈圆明园。不过呢,这些年我国的勇士们像蝗虫一样扑向韩国,想必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忌讳吧。圣美,你自动跑到中国来,真是充满勇气。呵呵,你看,你脸红了,很好看哦。啧啧,越看越好看了,不愧是韩国人。” 我忍不住说:“叶野!说这些话你觉得有意思吗?太过分了……” 叶野笑容消失,用杭州话说:“你看中她什么了?一个外国妞有什么了不起!小鱼,我跟你说,比钱我们不会比她少,比相貌不会比她差;比修养?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她的修养了,估计会让你大开眼界。你放心,我根本没有想把你抢过来的念头,我就是看她不顺眼,她凭什么就过得那么舒服,什么都不用付出就有很多钱?她试过赚几千万要付出什么代价吗?” 第三十三章 家庭晚餐 叶野眼里透露出仇恨的眼神:“小鱼,我想看看你的韩国主人是怎么撒泼的,就这么简单。”我心神大震,我真是不明白她怎么会产生这种没来由的仇恨。难不成她赚韩国人的钱赚糊涂了? 圣美眼看就要抓狂,谁知道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,突然平静下来:“叶野小姐想激怒我吗?想让我在小鱼先生面前出丑吗?其实呢,不怕叶野小姐笑话,小鱼先生的抵抗能力很强的,什么样子的我他都见过的,叶野小姐,恐怕你是白费心机了……还有……关于你侮辱我的民族……我不会反击,不会侮辱你的民族的……” 圣美表现得这么软弱,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,我偷偷地看着她,她双手捧着果汁,静静地看着叶野。她会不会把果汁泼到叶野脸上?想到那个局面,我全身出汗。 叶野也是满脸惊讶,她看着圣美笑了笑:“那最好了。圣美,你修养不错嘛,不知道你的那些美女前辈是不是也像你这么温柔。” 圣美微微一笑:“叶野小姐,不知道你承受了什么样的屈辱,究竟要多么可怕的羞辱才会让一个女人变成一头野兽,连基本礼节都不知道的野兽。” 叶野本来拿着咖啡杯,听到这话一下子把杯子重重地放回浅碟上,发出刺耳的瓷器摩擦声。 圣美还是笑得很温和:“女人变成这个样子,也是很可怜的吧?叶野小姐不是很爱欺负人吗?请继续,继续骂人吧,还可以说下流话,说很恶毒的下流话,我就坐在这里听你说。” 我连忙说:“叶野,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吵架吧,谈谈正经事好了。”然后我拉了拉圣美的衣角,低声说,“别这样,早一点谈完,回去还要给明灿他们准备晚餐呢。” 叶野站起来:“我去补妆。” 等她走后,圣美喝了口果汁:“这下我可放心了,上次听到电话,我一直担心呢,以为她有多了不起,看到现在这个样子,我一点儿都不怕。” 我迷惑地看着她:“她不好看吗?还是脾气太……太倔强了?” 圣美说:“都不是。她根本不喜欢你,我看得出来的。” “你怎么看得出来?” 圣美笑了:“刚才下车之前,我把你的右边衣领立起来了,进咖啡厅大门的时候,我走在后面,让叶野和你走在一起,从咖啡厅门口上到二楼,然后三楼,最后坐到这里,大概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呢,可是叶野竟然没有帮你把衣领整理好……我可是给了她一百多米的机会呢。” 她笑得很灿烂,伸手把我的衣领抹平:“唉,小鱼先生,像你这样的人,始终也要我来管理的吧。” “可是这个能说明什么问题呢?”我怀疑地看着她。 圣美哼了一声:“还有其他事呢,点饮料的时候……先不说那些了!倒是你,小鱼先生,她整理头发的时候,你一直盯着她的耳朵看,还装作在看桌布,斜着眼睛看的!太过分了,小鱼先生,男人的尊严都快被你丢光了!很好看吗?啊?必须老实交代!” 我无奈:“好吧。”为避免意外,我自动把她的手放到我的腿上,然后说,“公正地说,确实挺好看的。不过,我根本……” 大腿上传来剧痛,我大出冷汗之余,也暗自庆幸,幸亏是大腿,如果是脑袋或者胳膊,让人看到了可怎么做人? 圣美冷笑:“想不想坐到对面去?那样可以看得很清楚,她的裙子是什么颜色,快说,答错了就惩罚你,快说!” 看着她冷酷的眼神,我哪里还有思考的余地,只能立刻回答:“白色吧,一定是白色。” 圣美得意地笑了笑:“算你过关了。小鱼先生,我感到很奇怪,为什么叶野想找你说话?看得出有告别的意思,她会不会要离开这座城市了?” 我惊奇地看着她:“圣美,你为什么这么厉害?我什么都看不出来。” 叶野回来了,我定睛一看,她穿着蓝色的牛仔裤。 我转头看着圣美,她冲我眨了眨眼睛。 真是败了,局面完全被圣美控制了。 看到叶野坐下,圣美笑盈盈地站起来:“叶野小姐,你们两个人继续坐吧,我要回家整理家务了。小鱼先生,记得早点回家哦。” 也不等我们回答,圣美就离开座位,满脸春风地走了。 叶野看着我:“小鱼,你找这么个女人可够你受的。” 我叹了口气:“谁说不是呢。” “赚了那么多钱,怎么没有出去旅游?我都想去国外休息了。”叶野看着书问我。 我说:“过几天可能会出去。” 叶野抬起头:“小鱼,如果可以回到从前,你愿意当初认识我吗?愿意看到我们一下子就变成富翁吗?” 我笑了笑:“愿意的。叶野,你很讨人喜欢,性格很开朗,而且做事很果断,愿意照顾人……还肯埋单……谁不想有你这样的朋友呢?” 叶野的眉间升起一丝忧郁:“如果能一直做朋友该有多好……小鱼,我刚开始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,认为自己形象很好,学历也高,而且也很能吃苦,做几年一定可以发达的。知道吗?我最开始是在集团负责办公室管理,一个月后我主动要求去做售楼小姐,三个月后就做到了经理的位置……这样的升迁速度,在集团内部被称为奇迹。” 那个善良、执着、爽朗的叶野又回来了,不再说些奇怪的话,不再做些古怪的事。我看她很失落,就说:“那很了不起啊。我有个朋友,也是从基层做起,半年就做到了全公司的销售总监,我一直以为他很了不起,现在看起来不如你,远远不如啊。” 她浅浅地喝了口咖啡:“是的呢,我那时候也很高兴,广州是个可以发生奇迹的地方,自己也能变成奇迹,怎么能不高兴呢?可是到我辞职前,我依然待在那个位置。” “我仔细计算过,我一年可以存三万块钱,那么,我花十年时间才能在郊区买套房子,十年后我是什么样子?小鱼,你知道女人有多么怕老吗?或者,我也可以找个有钱男人嫁掉,但是我不甘心啊,真是叫人不服气啊。”她看着我,慢慢说着。 叶野低声说:“这么多年,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我形象好,我学历高,我很能吃苦……可是小鱼,我都干了些什么?我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没有……” 我勉强笑了笑:“叶野,你现在不是有很多钱了吗?你都开上保时捷了,有钱就有安全感。” 叶野喝完杯中咖啡,将装满柠檬水的杯子握在手中。从认识她开始,我就发现她有这个习惯,不管坐在什么地方,她总是会找样东西握在手中。 叶野笑了笑:“不说这些了,你知道我没办法就行了。无聊,烦死了,唉……怎么样小鱼,想不想找个地方来一盘?” “什么来一盘?网球吗?” 她笑:“不是……是……是保龄球,台球也行,我的斯诺克水平很高哦。要不,你今天别回去了,我们去洗温泉。” 我连忙说:“今天有事,下次吧,下次我叫上圣美,大家一起出去玩。叶野,其实圣美很善良的,你不要老是和她斗气,你们可以做好朋友的。” 叶野沉下脸:“别提起那个女人,我最烦看到这种装天使的人。有什么了不起的,注定就会有好命运的女人,真讨厌!我讨厌韩国人!” 圣美是天使? 我叹了口气: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没什么事就走吧。” 我和她站在车旁,叶野问我:“要不要我送你?” 我说:“不必了。” 她凝视了我一会儿,然后用力抱了抱我,独自坐进车里:“小鱼,一路顺风。” 我点点头,看着她发动汽车,逐渐淡出我的视线。 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,肚子快饿死了,我连忙拦了辆车回家,走进屋子一看,圣美系着围裙,正在饭厅吃面。 “还有面吗?”我问她。 她笑嘻嘻地说:“我这碗还有很多,你想吃吗?” “当然吃,给我吧。” “不嫌弃是我吃过的吗?” “在外面会嫌弃,在家里就没这回事。” “在外面……是伪装嫌弃吗?” “打算做什么菜招待明灿和小琪呢?”我感到有些尴尬,于是岔开话题。 圣美站到我身后,捏着我的肩膀:“准备做几个家常菜呢,主菜是辣油鲍鱼。小鱼先生,快把面吃完,需要你帮手呢。” 我几口把面吃完,然后她把碗洗了,指点我帮她洗菜。 把海带芽放进冰水里冻着,然后把小黄瓜切成丝。 洗了很多空心菜,又把橄榄油准备好。 反正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,也不清楚她会做什么菜。 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以为我不会做家务,谁知道现在做起来,倒也像模像样的。看来人都是逼出来的,不到绝境就不能爆发潜力。 我小心地把冬粉倒进碗里,问她:“圣美小姐,你不问我关于叶野的事吗?” “有什么好问的,那可不关我的事,小鱼先生有自己的自由嘛。” “她以后可能不会找我了,因为,她没有跟我要电话号码。” “哼,她的耳朵,其实不怎么样嘛。” “还可以的。” “根本不行,完全是很普通的耳朵!有人想跳舞了吗?” “确实是很普通的耳朵。” “萝卜丝就由小鱼先生来做吧,我做其他菜。” 我把白萝卜丝切好,用盐水泡了五分钟,然后把辣椒粉、醋、白糖放了进去,搅拌好以后,用筷子把萝卜丝排列整齐,最后撒上碎白芝麻。 这道菜已经成为我的护身法宝,每次她发飙,我都要靠这道菜力挽狂澜。 我刚把菜放在桌上,她就从厨房走出来,尝过以后满意地点了点头:“小鱼先生进步真快,现在比我做得还好了。” “全靠圣美小姐指点。” 她坐了下来,扳起指头数着:“今天一共要做五个菜,萝卜丝、辣油鲍鱼、拌冬粉、海带芽冷汤,再做一个卤牛蒡……菜齐了。都是味道很好的菜,明灿和小琪一定会喜欢吃的。” “是的,他们肯定会喜欢,家庭晚餐是最好吃的。” 圣美看着我,脸红红地说:“今年过年……小鱼先生有时间吗?要是没有特别的安排,不如去韩国旅游好不好?可以去大田看看博览会,还可以去济州岛走一走……江原道的凤凰公园可以滑雪……花费也不会很贵……其实呢,韩国真是值得旅游……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,是因为小鱼先生需要旅游……可以看到很多风景……那样人会很轻松,心里也会感觉很喜悦吧……顺便也可以去我家吃饭的,有爷爷、奶奶、爸爸、妈妈……或许他们不会觉得很唐突吧。” 我傻了,半天才醒悟过来:“那太好了!为什么不去呢?我最喜欢吃家庭晚餐。” 门铃响了,圣美拿起壁橱上的表看了一看,诧异地说:“才四点多呢,明灿和小琪不会这么早来吧?” 我说:“去开门就知道了。” 圣美说:“你去开门,我系着围裙,很不雅观的。万一不是明灿他们,那我会很难为情的。”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,起身去开门。 真的是明灿和小琪。明灿手里抱着个西瓜,小琪则拿着一束花,还有一瓶红酒。两个人看起来倒是像对小夫妻。 我眉开眼笑:“正好想吃西瓜,明灿,你还挺自觉的。” 明灿得意地说:“小琪,你看吧,我就说买西瓜是最好的。刚才一路上小琪都在抱怨我,说我不懂事。” 圣美听到我们的交谈走了出来,她接过小琪手里的花,把花插进那个青花瓷瓶,问明灿:“小琪怎么抱怨你的?” “小琪说抱个西瓜去别人家做客太土了,会让人笑话,她坚持要买红酒和鲜花,我没听她的,一定要买个西瓜,所以被她抱怨了好一阵子。” 我笑着说:“买花干什么,纯粹是浪费。来,先把西瓜冻起来,吃完饭再吃瓜。对了,你们怎么来这么早?不会饿了一天,就想吃这顿晚饭吧?” 明灿呵呵一笑:“你真聪明。中午饭我是没有吃了,小琪也只吃了一点青菜,就等着到你家吃好菜。” 小琪嗔道:“明灿!你这个人!鱼哥,我是来帮圣美姐姐做事的,虽然不会做菜,但到厨房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。” 圣美微微一笑:“别理他们,我们去厨房。” 我领着明灿到我的房间,说:“明灿,圣美说要另外收拾一个房间出来给你住,我觉得太麻烦了,反正只是住几天而已,所以你和我一起住吧。” 明灿说:“那好吧,我睡阁楼也睡烦了。” 我把事先配好的钥匙递给他:“你回去以后收拾一下,明后天搬过来算了。” 明灿看了看四周的环境,赞叹说:“有大屋住就是好,明年我也要买楼。”他挥了挥拳头,做出振作的样子,呐喊道:“一起努力!” 过了不久,门被推开了,小琪伸了个脑袋进来:“你们在做啥子呢?吃饭咯。”她无意中使用了成都话,听起来又甜又糯。 我笑着对她说:“小琪,以后你都说成都话好了,比普通话和白话好听一万倍。” 明灿连连点头:“我也经常叫她说成都话给我听,她总是不肯,说太土了。” 到了饭厅,我们分别坐了下来。 圣美忙了一下午,做出来的菜果然不同凡响。本来我觉得她平时做的菜就很不错了,没想到这次做出来的菜,味道好得几乎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。 五个菜里,倒有三个菜是偏辣的,小琪和明灿不消说,就连我这种不太吃辣的人,也控制不住连连伸筷。 虽然没有表扬,但行动胜于言语,圣美看我们吃得起劲,忍不住开始自吹自擂:“怎么样?我很厉害吧?所有的原料都是我亲手挑选的。由于本地没有地道的冬粉,所以我买了绿豆和荞麦,自己磨了很久。” “圣美姐姐真是辛苦了。”小琪给她添了杯酒,“太好吃了!我以前只吃过拌饭和烤肉,还有就是韩国火锅,味道都不怎么样,现在才知道韩国菜这么好吃。” 圣美容光焕发地说:“那是当然,以后我会煮更多的菜给你们吃。小琪,你想学吗?我可以教你的。” 灯光明亮,菜肴喷香,有笑声和喝酒的声音。 第三十四章 到韩国 第二天,趁着圣美去上班,我去找了旅行社的朋友,悄悄预订了9月12日的机票,并委托朋友帮我办理了旅行签证。机票很便宜,总共只花了一千五不到。 站在街头,我打了个电话给王牯:“现在有没有空?找个地方去吃饭怎么样?” 王牯笑:“夜猫子进宅,准没好事。说吧,去哪里吃?” 我也笑了一笑:“去东山食府怎么样?地道的广东菜。” 王牯的声音听起来很惊奇:“鱼乐牯,你可以啊,请我去那种地方吃,不会是私人吃饭那么简单吧?” 我干笑两声:“你太看不起我了吧?请你吃个便饭而已,兄弟之间讲那么多话干什么。” 王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:“好,我现在就过来。” 我到达东山食府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半,直接在餐台订了一个包间,名字叫天津厅。然后,我就在一号楼的大堂门口等王牯过来。 过了十几分钟,他开着一辆广本到了,泊好车,他走到我面前,递了一支中华给我:“早知道老子借辆奔驰,开本田来这里没什么面子。” 我笑:“这算什么,我还是打出租来的呢。前次我和德明牯过来,他开的是标致,也没见得有多丢人。” 王牯笑骂道:“他挂的是警牌,开拖拉机都有面子。怎么,今天没叫他过来?” 我说:“今天就我和你,下次再叫他。” 两个人一边胡扯,一边走进电梯。 到了四楼,在服务员的引领下,我们走进了天津厅。 这个房间大概有四十平方米,中间摆着一张大桌,房间旁边是卫生间和配餐室。 王牯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:“这地方确实不错。” 我说:“想吃什么随便点,别替我省钱。” 他果然不客气,拿起餐牌,先点了两份红烧鲍鱼和鱼翅,然后问我的意思。我叫他看着办。看着他点菜,我心都在滴血,他点的是南非四头鲍,一份的价格就是一千多,差不多可以让我去趟韩国了! 王牯又点了个香草羊排,还有几份小菜,等到他放下餐牌,我就跟服务员说:“拿瓶五粮液过来。出去吧,没什么事别进来。” 王牯喝了口茶:“鱼乐牯,有什么事直接说吧。” 我也不跟他客气,直接把我和圣美的关系说了出来,然后又问他那个项目的事,最后跟他提的要求是:“你能不能和李小姐的公司私下结成同盟,韩承晚那个王八蛋就不用考虑了,你好好运作一下,可以利用李小姐敲那个王八蛋一笔。” 王牯抽着烟,没有说话。 我说:“前段时间我搞了韩承晚一百多万,这件事你要是操作得好,大有可为。” 王牯说:“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,这个道就很有弹性了。鱼乐牯,你很够朋友,我也琢磨着搞他一笔,只不过现在看起来没什么空子。” 我说:“现在你们是三方合作的关系,李小姐和韩承晚那边是盟友,如果你和李小姐达成协议,两家一起对付韩承晚,肯定可以搞到钱。” 王牯说:“问题是,李小姐愿不愿意和我这边结成同盟,毕竟他们都是韩国人。你不知道,韩国人非常团结,他们内部矛盾再多,一旦面对外面的时候,就会放下成见,拧成一股绳。” 我顿时语塞。我确实还没有和圣美沟通过。按照圣美的性格,尽管她十分讨厌韩承晚,不过要她用阴谋来对付韩承晚,设下圈套让对方跳这种事,恐怕她干不出来。 王牯忧心忡忡地说:“何况这种搞钱的事,万一暴露出来就不得了。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你担心什么?检察院、市委、警察局咱们都有朋友,只要不留手尾,谁敢动你。” 王牯连连点头。 菜上来了,我和他一边吃,一边谈些不相干的话。 到了埋单的时候,我一下子刷了四千多出去。 王牯笑着说:“这种地方,不是你请客我还真不敢来吃,我现在一个月工资才四千多。” 我趁机说:“所以要想办法搞点钱,不然连儿子的奶粉钱都头痛。” 王牯拿出一个电子相册,说:“全是我儿子的照片,快学会走路了。” 看完照片后,我问他:“怎么样,吃完饭,想不想去休息一下?” 王牯说:“这个……影响不太好,大白天的。要不,晚上去?” 我摇头:“我现在被管得很严,七点以后根本不能离开家,除非她陪着我出去,试问我哪里还有机会出去玩?再说我也没什么心情。” 王牯笑:“太惨了,人间悲剧。” 又聊了一会儿,我终于跟他达成协议。不管结果如何,我会在项目签订后给他一百万元,当然,我是以圣美的名义给他,而且叮嘱他在圣美面前不能提到这件事。 他给出的承诺就是全面倒向圣美这边,在保证工厂利益的前提下,他会配合圣美,全力打击韩承晚。 只要圣美愿意找王牯,就有机会把韩承晚吃定。 结束全部事情后,两个男人鬼鬼祟祟地离开了东山食府。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痛恨韩承晚,也许是他让我产生了一种被锁定的感觉,像一只青蛙被毒蛇的眼神锁定的样子。 这种感觉让人很不安,所以,出于本能,我必须展开对韩承晚的反抗。 仁川机场是一个特别的机场。它是韩国人填海造地的产物。从广州出发,只要两个多小时就可以抵达。出发前,我在冰箱上留了张字条,把和王牯交谈的情况告诉了圣美,顺便告诉她我会出去两天,两天而已。 从首尔开始,也该从首尔结束。 办理好入境手续后,搭乘首尔地铁,花了一个多小时到达市区。我到达的日期是9月12日。在首尔市区下车后,我随意地在街上走着,除了一个手提电脑包,连最小的行李都没有。 到晚上八点的时候,我走到了江南区,身体感觉很疲惫,就想找个酒店住下来。 “朋友,你是中国人吗?”有人跟我搭话。 我转头一看,是个圆下巴的年轻人,满脸带笑地看着我。 我问他:“你怎么知道?” 他回答:“很容易看得出来的,就像在中国,一眼就能认出韩国人和日本人。” “你也是中国人?” “是啊。我是朝鲜族的,在首尔上学,顺便在这里打工。”他指了指一座建筑,看上去是个酒吧的样子。 我点点头,打算走开。 他说:“朋友,去里面玩玩吧,这里很有名的。我在里面干得不错,现在是领班了,保证给你优惠价格。” 我说:“我打算找个酒店睡觉,对喝酒没兴趣。” 他说:“您看我还没介绍自己呢,我叫崔光浩,在异国他乡能见到同胞真高兴。” 我愕然。虽然以前我只来过这里一次,但这里的中国人不少,绝不可能看到同胞就喜出望外,他这么说,多半还是希望我去酒吧消费。做事如此勤勉,不错过任何机会,怪不得他能升到领班的位置。 崔光浩接着说:“您一定是刚到韩国吧,酒店都还没找好。您现在去酒店也睡不着,不如这样,先去酒吧轻松一下,晚一点我陪你到酒店办理住宿手续,免费帮你翻译。” 我想了想,反正只在这里待两天,去酒吧也花不了多少钱,于是就同意了他的建议。 崔光浩领着我向酒吧走去,笑着说:“这个酒吧的名字是‘青色’,是个充满乐趣的地方,您一定不会失望的。” 走进酒吧一看,是很正式的酒吧,中间是舞池,周围零散地坐着一些小姑娘,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个女性酒吧。 崔光浩笑着说:“到楼上包房吧,气氛比这里好很多。” 我问他:“消费贵不贵?” 他说:“不贵,不会超过二十万韩元。先生,这里不比国内,价格都是很透明的,没人敢乱来。” 所谓的包房,不过就是国内的卡拉OK房,一道环绕三面的橘色沙发,一个黑色的茶几,前方是投影屏幕,和国内没什么区别。 崔光浩招呼人拿上冰镇啤酒,又摆了些鱿鱼卷之类的小吃上来,低声问我:“先生,愿意给我八万韩元小费吗?没有也行。” 我随手给了他,他帮着开了罐啤酒,走出了房门。 我把腿平摊放在茶几上,慢慢地喝着啤酒。 屏幕上放着乱七八糟的韩国歌。在我的印象中,韩国歌曲大部分是舞曲,基本上走的都是Hip-hop路线,恰恰我很不喜欢这类歌曲,所以我把音量调得很低。 时间是晚上九点,这个时候,圣美应该在家了,不知道她看到我的字条会怎么想,是暴跳如雷还是会很难过? 如她所说,我总是做些没头没脑的事,从来都是这样,一个优点也没有。 回去以后,不知道是要被罚跪围棋,还是被罚举椅子。 我默默地喝着酒,只过了一小会儿,矮桌上就多了五个空酒罐。 我闷头喝了一晚上才离开,然后我也并没有挑选豪华的酒店住,而是在路边随便找了家旅馆,费用很便宜,只花了六万韩元。美中不足的是,这是一间和式小旅馆,房间内没有床,只能把被褥铺开,睡在地板上。对于习惯睡床的人来说,一睁眼就看到地板,心里难免有些不适应。 以前来过一次韩国,当时对这个国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,因为当时纯粹是抱着游玩的心理到处逛,对民风习俗并不关注。 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了好久都睡不着觉,于是我就走到了楼下。看守旅店的人换成了个年轻人,正好,韩国的年轻人基本上都会英语,虽然水平都比较糟糕,不过总算可以交流,我就走过去和他闲聊起来。 夜风吹起,旅店门口挂着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。 我喝了口啤酒,问他:“如果一个韩国女孩子邀请一个男人去拜见自己的家人,这算是很严重的事吗?” 他回答:“那当然!我们最重视家庭观念了。真像你说的那样,说明这个男人对女孩子来说已经非常重要了。” “那么,”我继续问,“做一个韩国女子的丈夫,需要注意什么呢?” 他想了想才回答:“威严、保守、有责任感,要有打老婆的勇气。说起来,我爸爸就是一个合格的韩国丈夫,经常把我妈妈打得头破血流的;坐在家里什么活儿都不用干,只需我妈妈请示他的时候,发出‘立即执行’‘同意’的声音就可以了。” 我连忙打断他:“行了行了,完全没有参考意义。” 在首尔,洞是一个地理称谓,类似中国的某某小区、某某片区。整个首尔大概有八百个洞,明洞就是其中的一个。第二天一早,我搭乘地铁,直接在明洞站下了车。 明洞显然是个高档的购物区,顺着大街走,可以看到很多国际名牌专卖店,还有很多日式、西式、韩式餐厅密布其间。街上的行人很多,穿着打扮都十分前卫,看着满街染着各色头发的人走过,赤、橙、黄、绿、青、蓝、紫,什么颜色都有,唯独黑色最少,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一座西方城市。 我走了一会儿,就走到了明洞天主教堂的门口。 当地人叫它明洞圣堂。 教堂的周围被茂密的绿树包围,只有正门前方是平坦的广场。 我在门口发了好一阵子呆,深深地吸了口气,走进礼拜堂。 穹顶的圣像壁画肃穆依然,我缓步走到前排,慢慢坐了下来。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,我默默地坐在座位上。 一直坐到下午六点,一个中年男人走到我的面前:“是江鱼乐先生吗?” 我抬头看着他,是一个穿着笔挺西服的男人,手上还戴着白手套。 我点点头:“是的。” 他说:“我是司机,请跟我来,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,有人在等你。” 我站起身跟他走了出去,门口停着一辆双龙主席。他帮我打开车门,等我坐好,他就启动汽车向远方驶去。 我感到十分疲惫,靠在座位里看着窗外的风景。 汽车逐渐驶出了市区,可以看到大片绿草出现在道路两旁。上了高速公路后,汽车的速度越来越快,半个多小时后,远方的青色山峰出现在视野里。 第三十五章 惩罚来临 车开进了一条岔路,继续向前。过了两个小时,我看了看时间,接近十点了,车子开进了一个农庄。从距离上考虑,这里应该不再属于首尔的范围。 过了几分钟,车子在一个哥特式建筑面前停了下来。从外面看,这是一座小教堂。 基督新教的教堂都是平顶的,眼前这座教堂是尖顶,说明这是一座天主教教堂。小教堂透射出淡黄色的微弱灯光,可以看见周围林木十分茂密,树枝在夜风中摇摆。再往远处看,黑暗笼罩着世界。 站在小教堂的门口,可以看到草木在风中晃动,却听不见沙沙的声音,因为,教堂内有低沉的音乐声传来。有人在用管风琴演奏,旋律充满了格里高利圣咏的味道。我站在门口,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听了很久,分辨出乐曲是李斯特的《死之舞》。 9月的韩国,深夜的9月,已经有些寒意,几片憔悴的树叶在草地上打着转,飘过我的脚背,迷恋地在脚面旋了又旋,随即擦着地面,轻巧地翻转着飞向远方,融入夜色。 气温有些凉了,在黑夜中听到这样的曲子,让人感觉有些冷,好像有一把薄薄的小刀,正在削着人的肉体,像刀削面一样,每一刀,只切出细白的一片,不会间断,就这样一刀一刀切割下去。 教堂有着一个锋利的直刺苍穹的顶。不止是屋顶,建筑上其他部位的上端也是尖的,整座教堂显示出了尖锐向上的冲力,让人体会出一丝弃绝凡尘的超脱味道。 直升的线条、奇突的空间推移、彩色的玻璃窗透出色彩斑斓的光线,加上那些玲珑浮凸的雕刻……组合在一起,让人凝视久了会产生“非人间”的感觉,神秘的气氛包围了整个人,让人喘不过气来,心脏也快要停止跳动。 我一步一步走进教堂。 礼堂两边的墙壁上是圆形的玫瑰窗,绚丽的玻璃窗上是很多圣者的图像,还有各类植物的图案和幻想中的怪物。穿过一条小小的回廊,我看到前方十米外有一架管风琴,一个人坐在管风琴后面,舒缓地演奏着。管风琴前方有几排木椅。在第一排,从左数起的第三个座位上,放着两个厚厚的笔记本。 我慢慢地走过去,在第一排坐了下来。 笔记本样式很老,是很多年前流行的那种带锁的笔记本,一串银色的钥匙,放在笔记本的封皮上。 彩色的玻璃窗透射出的各色纠缠的光线,静静地笼罩住笔记本。李斯特的《死之舞》到了最后一个音符,管风琴的声音消失。 “你来了。” 一个撕裂的声音从管风琴后面响起。 这种声音,像是声带被刀子切割成一块破布,又像是被粗糙的砂布摩擦过。 “你的声音?” “我得过一次肺炎,可能还有一些并发症。屋子漏雨,我在床上的水里泡了几天,快死的时候,有人找到了我,所以就活过来了,病好以后,声音就变成了这样。” 我沉默。 “这样的声音是不是很可怕?我病好以后,只是感觉声音变得沙哑了些,慢慢地,我发现我说话的时候,周围的人会有不适的感觉。于是,我找了最好的录音机,把自己的声音录了下来。 “小鱼,你试过把自己的声音录下来吗?每个人都应该试一试,你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,会很诧异,原来,这就是我的声音啊。 “听过自己的录音以后,我就很少说话。” “为什么不找医生修复?” “不可能。我能说话已经是奇迹,我的声带,唯一可以动的手术就是把它割掉。” 管风琴后面升起袅袅的烟雾,砰的一声,一个金属酒瓶盖被甩了出来,在地上滚了几圈,滚到我的脚边后,终于不动。 “喝酒吗?现在我只喝这种酒。真露不喝了,啤酒也不喝了,只喝这种忠清南道出的酒,名字叫‘红匕首’。要不要来一瓶?” 一样东西在空中打着转,发出呜呜的声响向我飞来。我连忙接住,掌心被击得生疼,看清楚后,发现是一瓶酒。酒瓶没有普通的白酒瓶那么大,比酒吧的那种小支啤酒又大一些。酒瓶里装着红色的液体,瓶身上有一张粗陋的商标,边缘已经打卷,用手一扯,就可以把它撕下来。这大概就是名字叫“红匕首”的酒。 “这种酒是用玉米、大麦还有一些豆类混合酿制的,有五十度的样子,但是喝不醉,它只会冲击你的身体,像波浪一样,一波一波地冲,很快又会平息,就算你喝很多,脑袋也会很清醒。” 我咬开瓶塞,灌了一口。 一道火流顺着嗓子流进肚子,强烈的刺激让我不由自主地发抖。 “滋味不错吧?韩国最好的酒,在首尔已经很难买到,一些小店里才有这样的货。一瓶只要四千韩元。” 她穿着黑色的礼服,头发盘着,看起来很高贵。薄薄的晚礼服并不能遮掩住她的身体,胸前一道深深的乳沟暴露出来,嫩白的肌肤,在鹅黄的灯光下,看起来有一层淡淡的光芒。 她左手夹着一支烟,青色的烟雾顺着她的手指、手背、裸露的手臂向上升起,过了肩膀,弥散在空中;另一只手握着“红匕首”的酒瓶。 她站在那里看了我一会儿,低沉开口:“嗨,小鱼,很久没见了。” 我静静地看着她:“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?” “你不得不来。”她移动着步伐,裙子在地板上拖曳着,慢慢向我走来,“9月13日以后,你会被中国政府通缉,韩承晚会把通缉令和飞韩国的机票送到你手上。小鱼,你别无选择。” 她走到我面前,俯身看着我的脸:“据说你改做好人了,看样子你过得并不开心。” 我心神混乱,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她坐在我身边,把我手里的酒瓶拿了过去,和她手里的那支瓶口交错。啪的一声轻响,瓶口的玻璃圈脱落,在彩光的照射下,玻璃圈像一枚玻璃戒指。 她微微一笑:“是一个劳改犯教我这招的,又脏又臭的劳改犯,体重有一百公斤,浑身都是令人窒息的味道,睾丸脏得像一百年没有洗过的土豆。” “那种畜生一样的人,喝最廉价的酒,偶尔也知道用酒瓶给自己做一枚戒指,每次他光顾的时候,会给我五万韩元,还有就是教会我做这种戒指……小鱼,我帮你戴上。”她拿起我的手,将玻璃圈套在我的手指上。 她叫许飞扬,是飞扬在天的意思。此刻,她的翅膀上已经被射满箭矢,再无力气翱翔云霄,只能在草与泥里待着。 她把酒还给我,与我碰了一下酒瓶:“干杯。” 我看着她,把酒全部喝完。 她温和地笑了笑,取过身边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,拿起银色钥匙,打开笔记本:“每个小女孩都是纯洁痴情的,每个小女孩都会变。还记得那年的钱塘江吗?暑假的时候,就你和我两个人,那天闪电过后有雷声,我问你是否爱我,你无法确认。后来我们到了汉江,在你就要进入我的时候,我问了你同样的问题,小鱼,你的回答是什么?” 空阔的教堂里一片寂静,唯有光与影在交换着错乱的旋律。 她平静地看着我:“还记得你的回答是什么吗?” 我艰难开口:“唯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,爱你风雨过后日益苍老憔悴的容颜。” 她笑了,慢慢地笑了。她的声音,如同两道生锈的门在努力合上,却始终无法合拢。 “结果第二天你就把我丢在韩国,自己独自回去了。没记错的话,你把我们的行李包背走了,你把我的证件全部背走了,只留下我一个。你出门的时候,我站在窗台上,跪着求你不要走……” 我胸口很闷,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:“我回国以后才发现你的证件……那以后,我出门再也不背行李包,不背,去再远的地方也不背。” 我捂着胸膛,艰难地呼吸着:“我以为你……” 她微微一笑:“你叫我去死,不过不能跳楼,叫我去汉江。我一步一步走进汉江,被很大的水冲……冲进波浪里,被波浪包围,沉进河里,这样,我就可以到达大海了。” 她叹了口气,嗓音听起来让人非常难受:“我真的去了,你走的当天晚上我就去了汉江,只是,9月的汉江已经很冷了,冷得真是让人咬紧牙关都受不了。水才淹到我的胸口,我就很害怕了……小鱼,难道你不知道吗?那时候的我,是一个一根筋的女孩子,真的会按你说的去做。” 她把两本解锁的笔记本放在我的腿上:“记得它们吗?我从初中就开始写的日记。在国内的时候,你总是想读我的日记,我一直没同意。到了首尔,在明洞天主教堂,我全给你看了。” 她把手放到我的头上,轻轻梳着我的头发,平静地凝视着我:“在明洞天主教堂的时候,我枕在你的腿上,听你给我念日记,那个时刻,我看着顶上的彩色玻璃窗,感觉距离天堂好近。” 这时候,我才发现,与几年前相比,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,如同一块玛瑙,碎裂成无数小珠之后重新聚合,玛瑙依然是玛瑙,但多了凝聚过程中的深深裂痕。 她拉起我的手,把我拉到管风琴后面:“坐吧,我们可以喝瓶酒。” 我的身体一下子凝结。 这句话,是我认识她的时候,跟她说的第一句话。 大学三年级那年,我已经无力继续那种荒唐生活,决心找个好女孩结束一切,找一个纯洁的、善良的、完全符合中国传统的女子结束我的糜烂生活。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学校的时候,正好赶上去山区的工厂实习。学校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小学里住宿。天气很炎热,学生们把课桌堆到教室的角落,把凉席铺在地上,晚上就睡在凉席上。 有一个晚上实在太热,我提着两瓶啤酒,到音乐教室里坐着,翻起风琴的盖子,随意弹奏着一些曲子。我喜欢肖邦,也喜欢舒伯特。也许因为是风琴的缘故,那天,到了最后,我弹的却是李斯特的《死之舞》,一遍又一遍,没完没了。 十点的时候,我拿起酒瓶灌自己,无意间一转头,看到音乐教室的门口站着一个女生。 一个看起来像百合花一样的女生,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,看样子刚洗完澡,正站在门口看着我。也许是被我的音乐吸引过来的,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。 教室里的日光灯有些老旧,灯光微弱。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灭蚊灯,每当飞虫靠近,就会发出啪的炸响,紫白色的光芒从灯罩里冒起,让她的脸看起来很神秘。 她的脸,就那样若明若暗地出现在我的眼帘里。 两个人互相凝视了很久,她开口说:“我叫许飞扬,是国贸班的。真不明白我们学国贸的来这里干什么。” “坐吧,我们可以喝瓶酒。”我拿起放在风琴上的酒,向她晃了晃。 她拢了拢自己的湿头发,慢慢走了过来:“你是古汉语班的,我同样不明白,你们学古汉语的进山沟干什么。我喜欢你的曲子,虽然你的技巧很差,不过……你演奏的……很从容……老实说,有忧郁的魅力,维特应该是你这个样子吧?我很喜欢维特。” 我和她碰了碰酒瓶,说:“我知道你的名字,也知道你是国贸班的。” 她喝了一小口,轻声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国贸班的?” 我问她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古汉语班的?” 她呵呵轻笑:“在进山的路上,我们两个班不是坐一辆汽车吗?你们班在前排,我们在后排。我们班的女生把你和另一个人指给我看了,说你和他是古汉语班的两大愤青,两个垮掉的一代。我印象很深,因为你和他真是……好脏啊!白色的休闲裤上,用油漆喷着‘我是农民’。”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,她脸红了。 我凝视着她,没有说话。 她垂下视线,低头喝了一口酒:“告诉我,你怎么知道我是国贸班的?” 她坐在风琴旁边的椅子上,正好在我的右侧方。 我淡淡地说:“我也是听我的同学说的,昨天晚上听他们说到凌晨三点,有的说想偷你的……做蒙面大侠,有的说若是能和你结婚,他们宁愿少活十年,讨论到最后,好几个同学认为你是不用洗澡、不吃饭,也不大小便的神仙。” “别说了!恶心!”她猛然抬起头看着我,“你们班的其他同学都很正经的,根本不会讨论这么龌龊下流的东西。我以为你只是有个放浪的外表,谁知道……思想也那么卑鄙无耻。”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,很平静地说:“他们说起你的名字,叫许飞扬,是国贸班的。我听到好几遍,就记住了。” 她站起来,气得脸色发白,转身要走的时候—— “喂。”我叫住她,然后把手里的酒瓶向她晃了晃,“坐吧,我们可以喝瓶酒。” 我微微抬起头看着她,依然盯着她的眼睛:“不是我说的。” 她还是向门口走去,那瓶啤酒被她放在课桌上。 就在她快要出门的时候,“刺啦”一声传来,灭蚊灯闪出紫白色的光芒,从她的额头划过鼻梁、下巴……让她微微闭上眼睛。 一个又一个的飞虫,充满热情地扑向灭蚊灯,发出绚丽的紫白色光芒。 许飞扬没有离开。十一点的时候,她走近风琴,让我坐到一边,然后自己坐上去演奏。适应了一段时间,她表现出来的技巧比我高明很多。后来我才知道,她的钢琴在初二的时候就是国家八级水平。只是后来父母出了事,靠亲戚抚养的她才荒废了在钢琴上的技艺。 我那时候刚从山里复出,认定了她就是完美的女孩,所以就老老实实地和她相处。等到实习结束,我和她已经形影不离了。一个月的时间,我们就无力自拔。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有愤怒的特质吧,所以才会彼此吸引。她表面文静,内心却很偏激,有一种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性格。 去钱塘江游玩的时候,她告诉我,只有经过长途旅行的人,才能确定双方是否能够厮守终身。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她:“你是处女吗?”那个时候,我已经快要离不开她,即使她回答不是,我也会接受。也许,见过太多恶心的事,于是不再信任她们,只能指望这层毫无意义的薄膜来保护自己的未来家庭。 也许,是因为自己的卑劣,指望有一个纯洁的女人来洗涤自己,做自己精神的靠山。 也许,是觉得自己回头了,改做好人了,应该得到奖赏。 也许,问出这句话的举动,就已经证明自己病得无力赎救。 也许,这本来就是个王八蛋的问题,王八蛋一定会问出这样的话。 飞扬只是用她纯净的眼睛看着我,一句话也没有说,就那样凝视着。 那年9月,我找黄华生借了笔钱,带着她,谁也不告诉,两个人悄悄地到了韩国,这是她提出的长途旅行。 我们在韩国玩得很开心。 离开韩国的前一夜,在汉江边的酒店里,她用事实证明自己说谎了。 在这样的事情上,是不能说谎的。 我问了她一整夜,问她为什么要撒谎?我把全部的过去告诉了她,也希望得到她全部的过去,不管有多糟糕,我都能够接受。为什么要撒谎?为什么要欺骗? 她不说话,不哭也不闹,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像一个受惊吓的孩子。 我放了一笔钱在床上,让她自己飞回去。背上行李包要走的时候,她爬上了窗台,说我要是丢下她,她就跳下去。 我跟她说,最后一次问你,为什么要撒谎?到底在隐瞒什么?只要你说出来,一切都没有关系。 她低头,开始哭。她哽咽地说,她已经没有了父母,她想把大学读完,不能再失去家庭,不能失去我。 她说她花了七年时间,每天都在祈祷,祈祷自己能像一只小鸟,长硬翅膀以后,寻找到另一只小鸟,飞得越远越好,飞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,飞到没有人烟的地方。 一直到最后,她还是不肯说出她撒谎的原因。 我跟她说,跳楼不好,很多女人都用跳楼来威胁男人,我经历过好几次了,对这一招已经很疲劳,她至少应该比那些女人高明些,我建议她去汉江,那样可以投入大海。 她无法站立,跪倒在窗台上,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。 我背着行李包走了。回到上海在过关的时候,我才发现她的证件在包的夹层里。打电话到酒店,对方说她已经离开。随后,我马上找来快递公司,把她的证件发到酒店。 那一刻,我知道我死了。 我知道这辈子我已经完蛋。 一个人,悲惨的极限是什么? 一个人最惨的时候,不是没饭吃,不是没钱,也不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。 当你确认你把一个女孩子丢在外国,那就是你最悲惨的时候。 那以后,我就学会了跟生活妥协,开始认命,成为一个懦弱胆小的人,希望每天都有皮鞭抽打自己的人。 到最后,我每周去动物园看狗熊骑单车,风雨无阻。 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里,中年白发的时候,也许会每天都去咖啡厅,弹奏一曲《死之舞》,默默归家。 时光是个奇妙的东西,飞扬从地上拿起另外两瓶“红匕首”,双手巧妙地交错酒瓶,瓶盖一下子就飞了出去。 她递了一瓶给我,微笑着看我。 那个山区的教室,和现在的教堂立刻混合起来,让人分不清真幻。 她的声音击碎了一切:“说起来,我要感谢你提醒我去跳汉江,否则我早就死了。” 印象中甜美的嗓音,变得嘶哑无比。 我和她一起坐在风琴旁边的凳子上,碰了碰酒瓶。 飞扬说:“从见面到现在,你都没有跟我说声对不起,也不说道歉的话。小鱼,真是很奇怪的,一个人,竟然可以活到你这个程度吗?” 我说:“你无须让韩承晚算计我,虽然到现在为止,我不知道怎么被他算计了。飞扬,只要你叫我来韩国,我肯定是会来的。想杀我还是想活埋我,来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,全听你的安排。我没有反对意见。这就是我不跟你道歉的原因。” 第三十六章 解脱 她哑然失笑:“小鱼,我怎么会杀你呢?你死了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,那多可惜啊。对了,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感谢你提醒我去跳河吗?” 我说:“想。” 她喝着酒,慢慢地说:“跳河有两次。第一次是你走的当天晚上,那以后都是再糟糕不过的回忆。我爬上岸,被几个流氓抓住了,过了几天,他们把我卖到了米阿里——德克萨斯街。不怕你笑话,”她平静地说,“那是红灯区。死了几次都死不了以后,我开始做七万韩元一次的生意。” 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:“做了才半年,我就感觉像过了五十年,我得了肺炎,我的嗓子坏了,那以后,我只能做五万韩元的生意。” 她和我碰了碰酒瓶:“同一个时期,你认识了那个叫欣然的姑娘,开始了你的完美恋爱。日子过得真快,你毕业了,刚去广州,幸福生活在向你招手。” “我……” “不用多说,你的情况我都知道。”她喝了口酒,随意说着,“不久之后,你在广州转正了,欣然和你在广州过二人世界。” 飞扬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我的情况变得更糟,只好继续去跳河。这次我学聪明了,没有从河边走进汉江,而是跑到汉江大桥上,准备从桥上跳下去。” 她把我拉了起来,用眼神锁定我:“韩承晚正好驾车从桥上路过,他救了我,帮我治好身体。” “知道原因吗?”她问我。 我摇头。 飞扬笑了:“因为我长得像他妈妈。我见过他妈妈年轻时的照片,我们两个人简直一模一样。韩承晚把我救回去以后,每日三餐都伺候在我跟前,每天要我考察他背诵《论语》,背《诗经》,背得不对就要用板子打他。小鱼,你永远也想象不到他的态度有多虔诚。” 我迟疑地问她:“所以你和他……” 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她说,“韩承晚把健康的我带到他爸爸面前,于是,我成了韩承晚的妈妈。” 她喝了一大口酒,大笑起来:“我本来只是去跳河,谁知道一下子跳成了别人的妈妈,成了韩……承晚的妈妈,承晚的妈妈……小鱼,这世界……未免太有趣,上天太爱捉弄人了。我……妈妈……” 她突然收住笑,闷头喝酒。 我听着飞扬的话,感觉如在梦中。 过了很久,飞扬说:“我可以帮他成为韩家家主,大韩重化必须成为韩承晚的产业,他的父亲早就瘫痪在床,每天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我,一边看一边流泪,没几年可以活了,韩承晚……必须成为主人。” 她看着我:“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让他去广州了吧?一就是要建立自己的威望,展现他的商业才华;二就是逮住你,小鱼。” 我沉默了很久,问她:“你想怎么处置我?飞扬,让我去跳河吗?” 飞扬说:“你会跳吗?” 我点点头:“会的。” 飞扬看着手里的酒,说:“欣然的事,是我安排的,五十万就可以买通一个男人去勾引她,五十万而已……小鱼,难过吗?” 我低声说:“难过。” “在韩承晚去广州之前,我就让人在广州买通了一家通信公司,专门用来‘伺候’你。” 她的嘴角露出笑意:“收到那些短信的时候,你有没有很难过?” 我说:“每次收到,都会有几晚睡不着觉。” 飞扬欣慰地笑了笑:“流浪街头了吗?” 我没有说话。 飞扬叹了口气:“论理,把你弄成那样已经够了,毕竟也算得上是前途渺茫了。可是,你为什么要遇到圣美?生命中真是有太多意外啊……” 我猛然抬头,颤抖着嗓子问她:“圣美……圣美也是你安排的?” 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,我已经麻木,浑然不觉自己还有生命存在。 飞扬也许不会明白,她费尽心思地打击我,远远不如她本身的遭遇给我的伤害大,她讲述往事的那种淡漠口气,足以让我寒彻心脾。 只有她提到圣美的时候,死得僵硬的我,内心才产生一丝温热。 飞扬终于露出了完美的笑容:“小鱼,当时你已经到了那个地步,我该怎么玩你呢?” 我茫然摇头。 她笑了:“当然是给你希望——拉升,往上升,升得很高很高,感觉非常非常幸福,有钱、有地位、有美女、有梦想……做一个春风得意的人。你在市政府工作的时候,也许是两米高的位置,把你从两米高的地方扔下来,也许会痛,但是不够深刻啊!所以,要把你拉到二十米、两百米高的地方……” 她看着我:“你明白了,冒险家先生?” 我全身的血像被抽回心脏,四肢冰冷,心脏却像要爆炸:“不可能……不可能!黄华生……不可能出卖我!我和他是兄弟,没有人……会出卖自己的兄弟。” 我想我的脸色很苍白。 飞扬难以遏制心中的快意,眉间眼角,全是笑意:“废弃光碟……塑料……大韩重化……一个一年花了家里一百多万的二世祖……二世祖家那个摇摇欲坠的小工厂……走私、发财,真是令人兴奋的路啊!” 她布下了天罗地网,如今,正在慢慢收紧,一寸一寸地压迫过来。 飞扬提起裙子,轻盈地坐了下来,饶有兴趣地看着我:“你的钱没了,黄华生应该已经离开了香港,留给你的,是一大堆签过名的文件——香港海关可能对你会有很多的兴趣。” 她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,说:“还有呢,叶野……是叫叶野吧?她的那堆文件……小鱼,你涉嫌地产欺诈,伪造产权说明,大陆警方应该也瞄准你了。你是想回大陆蹲监狱还是想去香港吃牢饭?” 我无意识地说:“叶野也骗我?她……可是她……”我开始咳嗽,咳嗽得很猛烈。 飞扬说:“这世界上还有你信任的人吗?全部背叛你了。小鱼,千万富翁,高尚的道德家,自由落体的感觉很刺激吧?梦醒了吗?这两个月我一直关注着你,看着你从最低谷慢慢站起来,放手一搏获得巨额财富,达到人生的巅峰。作为一个外人,我也能感受到你的幸福和快乐呢。” 她慢慢说着:“我也很开心,就像在海滩上,用沙子建造起一座城堡,宏伟又精致……这样的城堡,最美丽的时刻,就是轰然倒塌的那一瞬间吧?每一粒沙子都在坠落,向四面飞舞,壮丽的景色一下子灰飞烟灭,真是绚烂又短促的时刻。” 我看着她:“飞扬,我服气了,我完全服气了,我不会抱怨什么了,我服气了……” 飞扬把我的手提电脑包拿了过去,翻看着说:“护照、身份证、信用卡……东西还挺多的,现在估计你也用不着了吧。” 她点起打火机,把全部证件烧成灰烬,就在我的面前,一份一份地烧掉。 做完这一切,她掩嘴打了个哈欠:“我该回别墅休息了。小鱼,这座教堂是我的私人物业,你赖在地板上似乎不太体面,起来吧,走出教堂,走出我的农庄。往东,尽头是大海;往西,尽头也是大海。小鱼,你的世界很宽广。” 我聚集全身力气,慢慢地爬起来,说:“飞扬,我还欠你什么吗?” 她微微一怔:“没有了吧。我已经给你开了个好头,以后的人生,就由你自己把握了。我做了那么多工作,无非是为了给你一个相同的机会,当初,你就给了我这样的机会。” 我趔趄着向大门走去。 走到门口的时候,她大声叫住了我:“小鱼,我仔细想了想,你确实不欠我什么了。”她发出笑声,“另外……承晚……承晚和圣美结婚的时候,你愿意来参加吗?相信会很喜气的。我不会介意给你一个茶位,毕竟,你做过我家圣美的仆人。” 我身体一歪,两脚无力,差点跪倒在地上,好不容易才一把扶住门柱:“不会来的,不会来了,飞扬,照顾好自己,我走了……帮我转告圣美,希望她能永远幸福……你也一样,飞扬,祝你永远幸福。” 低头的时候,我发现了手指上那枚玻璃戒指,看起来像个恶毒的枷锁。我使劲拔它,想把它取下来,只是套得太紧,直到手指被弄得鲜血淋漓,我才取下来丢掉。 出了农庄的大门,有两条路,一条是来时的路,另一条向右边延伸。我走上了右边那条,走了一个多小时,就听到了海浪的声音。 借着淡淡的星光,勉强可以看到附近的样子。我站在一处高坡上,脚下就是海洋。呼呼的海风吹着我的脸,让我逐渐清醒。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冲击着下面的礁石,脸上也能感受到水汽。我探头往下看,可以看到脚下密布的乱石。 顺着来时的路,我走到天亮的时候到了高速公路。这里是一片荒野,放眼望去,周围没有一座建筑,连农田都没有。公路上车来车往,我伸手拦车,不知道过了多少车,终于有辆货车停了下来,把我带到首尔。 我也不知道我到首尔来干什么,现在身无分文,人在异国,在荒野和在城市没什么区别。 中国看样子是回不去了,朋友看来是没有了。我在首尔的街头闲逛,在流浪街头的这段时间里,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会被警察抓走,先吃两天的韩国免费饭,然后被遣返回国,可能会吃上一辈子的免费饭。我可不想事情发展成那样,人虽然已经倒霉透顶,不能改变这一切,可总有逃避的权利吧? 夜幕降临的时候,我突然想起,我又违约了,我告诉圣美两天后我会回去。 在贴那张字条的时候,我并不知道两天可以改变世界。 不过,她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吧,也算不上什么违约。我想起圣美的样子。 像她那样的女孩子,为了对付我,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,未免有些不值得。飞扬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。我被她弄得生不如死,死是很简单的事,不死需要勇气。 一直到晚上九点,我在街上流浪了一整天,和数以百计的警察擦肩而过,可他们就是不逮我。我抬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,不知不觉间,我走回了江南区。 “先生,您是中国人吧?” 我回头一看,是崔光浩。 我笑了笑:“因为我看起来不一样是吗?崔光浩,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说这句话?” 崔光浩笑了起来:“不好意思,先生,想再次光顾我们的酒吧吗?” 我摊开手,说:“我没钱。” 崔光浩说:“没带钱不要紧,难道我就不能请你喝杯酒吗?虽然在这里中国人不少,但先生你可是个很慷慨的人,上次给了我不少小费呢。走吧,我请你喝杯龙舌兰。” 我开门见山:“问你一个问题。” 他回答:“什么问题?” 我说:“假如你不会韩语,你怎么在这里活下去?” 崔光浩一脸茫然:“这个……好像不太可能。”顿了顿,他说,“可以去救仁寺卖苦力种地。” “种地吗……” 当晚,我跟崔光浩借了车费,就踏上了去救仁寺的车。 我昏头昏脑地赶到救仁寺以后,找了很多人,经过很多周折也无法成为他们的一员。毕竟,我是个身份不明的人,他们不可能收留我。我没地方去,只能在寺院周围转来转去。第三天,饿得快要晕倒的时候,我遇到一个老僧人,他会说中国话。我和他在后山的菜园相遇,向他说了对一念三千的感悟,也说了自己对十界互具的理解。 老僧人和我坐在菜园外的青石上,静静地听我说,很少打断我。 到了最后,他才问我一句:“年轻人,你看到了什么?” 我本来以为他是个有地位的僧人,所以想跟他展示我的佛学知识,希望他能安排我入寺做杂工。在讲述的过程中,开始的时候我尽量使用一些玄奥华丽的语句,讲着讲着,我突然感觉有些苍凉,心里升起无力的感觉。 听到他问我这句话的时候,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,我就像是被一盆凉水泼了满头,当下人像石化了一样,呆头呆脑地坐着,无法说出话来。 不知不觉间,太阳落山了,老僧人依然坐在石头上等我回答。 我心灰意冷地随口答道:“刹那之心,虽是起于有情的意根与法尘相对,但其具足三千世间,并能进一步达到以小摄大、以大入小、互无滞碍的不思议境。当下一念,即可展现三千世间的形形色色,只因众生根钝障重,不能感触领悟而已。” 良久,老僧人微微点头:“你先来菜园帮忙吧。” 这一切,发生在很多天前。 有多少天我并不清楚,每天有米饭吃,有酱汤喝,恍恍惚惚间,日升日落,莽莽青山有黄草出现,环绕半山草庐的泉水渐渐变得冰凉。 当那条长长的木制回廊上有飘落的红叶时,天气变凉了,寺里的人发了一套缁衣给我。穿上这套灰色的衣服,整个人看起来像块石头,从外表上看,我和寺里其他杂工没有任何区别。 每天的工作是比较繁重的,救仁寺拥有一百多顷农地,规划为稻田、菜田、果园,我一个人要照管一公顷的菜地。虽然寺院的农业已经全部实现机械化作业,但一个人干这些农活,总是会有干不完的感觉。 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,我会到半山的那座草庐边,找块青石,连青苔也不抹去,安静地坐在上面,把脚泡在冰冷的泉水中,那种时候,可以看到闪烁的繁星,明暗交替,挂在天边。 只有在那个时刻,我才能忘记自己的祖国,忘记自己身处异国,忘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。如同小时候一样,坐在河边,看远山的青岚。我很少跟人说话,进入寺院以后,这么久的时间,只跟老僧人交谈过几次,另外的几个俗家弟子说要教我韩语,我很客气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。到了后来,他们也许明白了,我在救仁寺不过是个灰色的影子,在山林间像青色的山雾一样飘来荡去,永远也无法成为他们的一份子。他们不再找我说话,任由我在寺院里成为一个孤独的存在。 菜园已经收割过了,有时候,我站在泥土里,用锄头挖地,会不小心挖出几个被遗忘的土豆,顺着趴在地面的枯黄藤蔓慢慢挖下去,可以挖出一连串的土豆,有的像拳头那么大,有的只有拇指那么大。 我找来枯枝败叶,在田坎旁边生起一堆火,把土豆埋在火堆中,等火熄灭以后,从肮脏的灰烬里扒拉出土豆,将黑乎乎的表皮拍打干净,剥开皮,就可以吃到金黄喷香的土豆了。 有时候,我也会陪着老僧人在山里漫步,看山看水,听雀鸟鸣叫。遇到陡峭的山路,我要搀扶着他,慢慢走。一老一小,走在静美的秋叶中,偶尔会说一两句话,其余时间里,两个人保持沉默,走到夕阳西下,慢慢归寺。 有时候,有太多的有时候。 有时候,夜很深,劳累了一天,浑身酸疼,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,会想起圣美。 第三十七章 风云变幻 在救仁寺干农活儿的杂工也是有津贴可以领的,这个事实,是我在领到三十万韩元的时候突然发现的。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,薪水、金钱对我来说仿佛是个尘埃中的概念。手里拿着三十万韩元,一下子醒悟到原来我还是活在原来的世界,从未改变。 晚上,把农活儿干完以后,我坐上了去江南区的车,因为我借崔光浩的车费钱必须还给他。 九点的时候,我穿着一身僧袍走进青色酒吧。 一进大门,就迎来了数十道奇异的目光。 说实在的,感觉不太好。 在悠扬婉转的音乐声中,数十个女孩子看着一个类似和尚的人走进酒吧,所有人放下手中的酒杯,在她们的脸上能找到愕然的味道。 一个和尚,无论如何,是不应该出现在夜里的酒吧这种场合的。 “大师!”崔光浩急急走了过来,“您是来化缘的?”他连忙塞了一千韩元到我手里。他没有穿以前的那种制服,而是换了西装,看样子,他又升官了,现在应该是经理级了。 我把钱还给了他。 崔光浩满头是汗:“大师,难道你想来指点迷津?噢!我们不需要你,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主意……众生皆苦……您就放过我们这些人吧。” 看着崔光浩,看到他红光满面、斗志昂扬的样子,我有逐渐在复活的感觉。 崔光浩双手合十:“大师,如果非要棒喝我们,请给我一棒吧!放过我们的客人,她们都是不懂事的小女孩,参不透您的高深佛法。” 他一直说韩语,好在佛门用语很多,我大概能猜出他在说什么。听到这一切,我只能苦笑:“崔光浩,我就那么像大师吗?唉,我是佛门不要、六根未净的混混啊。” 崔光浩仔细看了看我,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,先是恍然,继而是迷惑,然后是惊讶……诧异,最后是目瞪口呆,看样子快发狂了:“你……大师!先生!你怎么去做高僧了?我的天哪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我懒得理他,一掀僧袍,迈步向吧台走去,找了个椅子坐下后,两只穿着百纳鞋的脚放在了椅子的横牚上。 崔光浩像个木偶一样跟在我身后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我转头对他说:“今天我请你喝酒。” 崔光浩茫然说:“都行……都行……”他和我并肩坐着,喝了一口酒后才说,“先生,您为什么不换套便装来这里?我明白高僧们内心的苦,可是,您至少应该像前两次那样,乔装打扮一下再来寻乐子啊!这个样子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!” 他似乎把我当成和尚了。我不想引起他误会,就立刻说:“崔光浩,我本来就不是佛门弟子,只是现在在寺院里干杂活儿,你千万不要污蔑佛门。穿这套衣服来是因为天气冷,我没有别的衣服。” 崔光浩恍然大悟:“怪不得你上次问我在首尔怎么生存的问题呢。先生,你真厉害,佩服,佩服,竟然可以跑到寺院里找饭吃。” 我无可奈何地说:“佛门应该包容一切走投无路的人,想必佛祖也不会怪罪我吧。” 崔光浩看了看四周,低声说:“我们还是到楼上找个包房吧,在这里坐着感觉有点不对劲。”他暧昧地笑了笑,“顺便可以找两个小橘子上去,和高僧您一起参禅,想必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吧。我猜小橘子们会为这两个名额抢破头的。” 这时候,大厅里的女孩子不再看我们,又一窝蜂地挤到液晶电视前,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。女孩子们在尖叫、鼓掌、呐喊,挥舞着手臂。 我想挤过去看一看,但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女孩身体,我又穿着一身僧袍,这样过去似乎不太体面,于是问崔光浩:“她们究竟在干什么?什么节目可以这么吸引人?” 崔光浩双手一摊:“最近都是这个样子啦,每到黄金时间就会这样。我看过几次,估计是演艺公司在炒作,包装新的少女巨星吧。不过,他们能想出这样的噱头可真了不起,说得像真的一样。” 我喝了口酒,想想也是,只有偶像巨星才会引起少女们的狂热追捧。 崔光浩把我带到上次的那个小房间里,沙发在原来的位置,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。从沙发背后的窗户向外看,可以看到一条弯弯的马路的转角。 酒过数巡,崔光浩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。 我笑了笑:“崔光浩,从你进入酒吧做小弟算起,你用了多长时间做到经理的位置?” 崔光浩满意地拍了拍沙发扶手:“半年,只花了半年。一年前,我还在延吉卖狗肉,哈哈,现在可以玩正宗的韩国女孩了。” 崔光浩问我:“你以后都打算待在韩国了吗?我还是觉得中国好啊,在这里挣到钱以后,我肯定是要回延吉的。虽然我是鲜族人,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韩国人,他们最看不起我们这些人,根本不把我们看成是一个民族的人,我恨死他们了!” 我慢慢喝着啤酒,随意拿起一份杂志,自顾自看着,没有理会他。 翻到中页的时候,我找到了一张整版的照片,是韩承晚的。 他很上相,原本就十分英俊的脸,在杂志上看起来更具线感,眼神深邃得像会说话一样,阳刚气十足的外貌,再配上剪裁得体的白色西服,看起来让人感觉他是每一个少女的梦中情人。 崔光浩好奇地伸过头来,看到照片以后,他说:“是韩承晚呀!我知道他,最近他很红,红得发紫,很多人交谈的话题都是他呢。” 我郁闷地说:“他很红吗?很多韩国女孩都迷恋他吧?真是个幸福的家伙。” 崔光浩哈哈大笑起来:“韩承晚?幸福?他现在丑闻缠身,外号是韩国败类,怎么可能会幸福呢?” 我大吃一惊:“什么?崔光浩,你在说什么?” 崔光浩一口气喝完一罐啤酒,说:“你看的杂志是本八卦周刊,专门暴露明星和豪门子弟丑闻的,你别看照片上韩承晚很帅、很跩的样子,旁边的文字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?” 我看了看杂志,果然,在人物图像周围,印着一些韩国字,末尾清一色是血淋淋的惊叹号。 崔光浩用指头在杂志上点着,说:“海外投资遭受重创,三十年来韩国第一蠢材! “大韩重化曾经撂下狠话,十年之内赶上日本对手,在韩公子承晚的带领下,他们将在裁员人数上超过日本同行! “背德男人的身后,一个神秘的女子! “乱伦传闻!某人将万劫不复!” 崔光浩一条一条地念着,我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。 无意识地喝了一罐又一罐啤酒,我彻底傻了。 我对崔光浩说:“不要再念这些标题了!到底是怎么回事?韩承晚不是应该和……结婚了?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?” 崔光浩说:“这件事已经炒作十几天了,不止是杂志,很多报纸也有写。难道你不看这些东西的吗?不是我说你,这样你很难融入韩国社会的。” 我问:“都说了些什么?崔光浩,先不要跟我说是否要融入韩国社会的问题,我想知道韩承晚身上发生了什么事。” 崔光浩说:“韩承晚去中国投资办厂,结果中了别人的圈套,被人联手赶出中国市场,严重地破坏了大韩重化的西进目标,凭着这件事,他已被评为本年度韩国商界头号蠢蛋。 “韩承晚回国以后,又被记者拍到跪在一个美貌女子面前,抱着她的膝盖,把头埋在她的裙子上的照片,事后有人认出,那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是韩承晚的继母。” 我脑袋听得阵阵发晕:“韩承晚和飞扬……不可能,他们两人之间,绝对是纯真的母子关系,别的人不知道可以乱说,但我相信韩承晚,他对母亲的爱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,怎么可能破坏这种关系?如果他和飞扬真的是母子,这样一张照片又算什么呢?” 崔光浩根本不在意我在说什么,继续眉飞色舞地说:“韩国是什么国家?连同姓的恋人也不能结婚的国家!别的事都好说,一旦在男女关系上出问题,这辈子就算栽到底了,更何况是这么严重的事。韩承晚的几个哥哥立刻把照片和相关报道送到病榻上的老父面前,韩家老父气得昏迷,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,一直醒不过来。” 他昂起脖子喝了罐啤酒:“哈哈!韩承晚马上被他的哥哥们赶出了公司,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流浪呢。据说在这件事之前,韩家老爹完全听那个女人的话,原本不受重视的韩承晚,就是靠他的继母才在一年之内爬到公司的顶层。成也女人,败也女人,投资失败和暧昧事件两桩丑闻同时爆发,就是神仙也难翻身,韩承晚已经彻底完蛋了。” 崔光浩说了很多事,直到把桌上的一打啤酒喝完,把两瓶真露也喝完,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说这些豪门丑闻。 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按照飞扬的描述,圣美应该快和韩承晚结婚了,那么,这里面有人在撒谎。崔光浩讲述的过程中,我仔细回忆了与圣美相处的点点滴滴,突然想起一件事——和明灿、小琪去秋水连波喝茶那天,在回家的路上,我曾经问过圣美,她最不愿意与之结婚的人是谁,圣美毫不犹豫地说是韩承晚。她说这话时的果决态度,绝对不可能是伪装的。而且,圣美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,她也许不会跟你说什么,但永远也不会撒谎。 韩承晚在中国的惨败,很可能是王牯和圣美联手的结果。如果圣美打算和韩承晚结婚,又怎么可能施展如此辣手来对付他? 我摇摇欲坠地站起来:“光浩,谢谢你,我想我明白了很多事。我走了,现在就要走。光浩,希望以后去延吉的时候,能够吃上你卖的狗肉。” 我不再看他,在茶几上放下一把韩元就匆匆出门,离开了青色酒吧。 我坐在大巴上,路过市政厅广场的时候,车开得很慢。夜不算深,广场上依然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漫步,我随意地看着这些情侣,发现他们都转头看往一个方向。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,那个方向有几面液晶屏幕。 屏幕上的电视节目正在切换,一个像天仙一样的女孩子出现在屏幕上。一看到女孩子的脸,我的身体先是僵直,然后像过电一般颤抖起来。我拉开车窗,直接翻出车外,险些摔倒在地上。我努力站稳以后,拼命向大屏幕跑去。 是圣美!屏幕上的女孩子是圣美! 她开始在屏幕上说话:“小鱼先生,两天真是很漫长呢,我从来没有想过,两天会有这么长,一天是黑夜,另一天,也是黑夜。” 我身边站了很多对情侣,所有人都看着大屏幕。圣美说的是中文,他们只能通过字幕了解话的内容,尽管如此,他们还是看得很专心。 圣美的脸上有淡淡的哀伤:“真是叫人难过呢,小鱼先生总是要这样对待我吗?总是神秘地失踪,总是留下一个‘我会回来’的消息就不见了,不见了……客厅找不到你,卧室也找不到你,我找了厨房,打开冰箱找,在饭桌下面找,书房找,还去洗手间找,都找不到……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也找不到……小鱼先生应该安静地坐在马桶上,应该安静地让我找到……” 我保持着立正的姿势,抬头看着屏幕上的圣美,整个人像根木头。 圣美微微笑了起来,看到那样的微笑,我几乎崩溃,软瘫在地上。 她微微笑着说:“后来我才知道很多事情,超出我的正常想象的一些事,是我以前并不完全知道的事。小鱼先生,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吗?有人想毁灭我的男人,我就要毁灭她的男人,要让他们永远后悔。 “尽管你是这样一个人,小鱼先生,你胆子小,容易害羞……不懂礼貌,老是爱生气……除了发呆的时候比较可爱,其他时间真是很难看啊……调鸡尾酒的时候总是会忘记放李派林喼汁,偷偷地换上柠檬汁……偶尔展现自己长处的时候,又总是笨手笨脚,连萝卜丝都摆不好呢……睡觉的时候,总是喜欢把嘴嘟起来,很奇怪的样子啊……世界上真的有你这样的人,真的有小鱼先生这样的人……”她掏出手绢,脸上依然挂着微笑,她把手绢捏在胸前,捏得很紧。 “真是很奇怪呢,虽然是这样,虽然你连我的车都还没有学会怎么驾驶,记得吗?是很特别的现代车……你没有完成我们的契约,总是喜欢中断它……你摔破了我心爱的瓷器,又买了一个放在家里……你没有抄完我给你的唐诗……我总是要抱怨小鱼先生,我喜欢每天都抱怨小鱼先生,喜欢对你欢喜地叹叹气,喜欢看到小鱼先生很苦恼、很不甘心的样子…… “我爱上你了,小鱼先生,如果需要大声一些的话,我可以尽量大声,我爱上你了,小鱼先生,爱上了小鱼先生这样的人,也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没有优点的人……” 我的周围挤满了情侣,一对一对的情侣。 他们穿着褐色的短大衣、红色的外套、蓝色的牛仔裤,有莫名的香味在空气里流转弥漫。他们在叹气,他们在轻轻地鼓掌,然后女孩子紧紧抓住男孩子的胳膊,男人用力地把女孩子抱进自己的怀里,也许会抱得很紧,抱得让两个人喘不过气来。 我的脚软得像两根意粉,无法站立,在左右人群的夹持下,我勉强可以抬起头。 “小鱼先生,你在首尔吗?你在首尔吗?我想看到小鱼先生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。” 圣美取出一件衣服,在自己胸前摊开。 她盯着屏幕外的人说:“看见了吗,小鱼先生?是你的战袍,你的公鸡战袍,我把它带到首尔了,你一定需要它的,是不是?请振作吧,要振作起来!拿出勇气来面对那些人,面对你无法面对的人,小鱼先生拥有的,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好多……我喜欢看到小鱼先生穿上战袍的样子……” 我站在广场上,无法确认自己的存在。 圣美的影像从屏幕上消失后,KBS的节目继续放送。 情侣们逐渐散去,市政厅广场恢复了闲适悠闲的样子。 第三十八章 飞扬的决断 我站在市政厅广场,感觉自己被周围的人群挤得越来越小,整个身体也快要被浓缩成一个结晶了。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,想将身边的人推开些,让自己能够顺利地呼吸一口气,手推了出去才发现人们已经走开了。我的手,推在空中,接踵而来的感觉是恍然大悟:哦!人们已经走开,正在远离了。 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广场上,看着一对又一对的情侣,如同在云中漫步,不断从你面前飘过、飘过、飘过……彩色的灯光洒在地面上,照在他们身上,拖出扭曲纠缠的道道影子,让人迷惑,来不及羡慕他们有多好,来不及祝福他们永远不老。 夜风吹起时,我终于清醒过来:我站得太久了,腿已经麻木。 我拉了拉灰色的僧袍,将自己裹得紧紧的。 夜越来越深,我像一个鬼魂一样在大街上游荡着,天知道我走了多少条街。我似乎路过了德寿宫;走过石墙路,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汉字标语“身土不二”;走过中区贞洞,看到Star-six电影院刚放完午夜场,年轻时尚的人们欢声笑语,踏在归家的路上……这时候,我才依稀记起,贞洞应该是首尔的浪漫之街,我曾经来过这里,圣美也跟我说过好几次。 我和她在客厅看完《角落饰店》《玛丽的鞋带》《舞于八月二十》……很多电影之后,她总是会鼓起圆圆的黑眼珠问我:“真是浪漫呀!小鱼先生想去贞洞走走吗?想在冷冷的街上用呼吸呵暖自己的双手吗?” 我真是愚蠢呀,直到现在,我才知道她建议我们到贞洞走走是什么意思。 过了很久,我觉得自己应该干点儿什么,比如给圣美打个电话。我翻了翻口袋,发现还有十几万韩元,于是,我找了个酒店走进去。 我站在前台,先是让自己安静,屏住呼吸,然后放松,再深呼吸几次,我拨打了圣美的电话号码。 无人回应。 然后,我又拨打了家里的电话,依然没有应答。 时间在慢慢地过去,我换着两个号码拨打,依然没有回应。旁边的一个客人在结账,说的是韩语,我一下子醒悟过来,也许圣美已经回到了首尔,我拨打她中国的电话自然没有人接听。 在首尔要寻找圣美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,所以我并不担心。这也只能怪我粗心,晚上看到圣美做的广告时,屏幕上有显示她的联络方式,只是我当时一直沉迷于她的神态,哪里会注意到那些数字。 看来,必须等到晚上再看一次电视了。 我走出酒店大门的时候,对面那座医院,那座很气派的医院,让我产生了不安的感觉,因为我看到医院门口停着一辆车,是那辆双龙主席。 黑色的双龙主席,很宽大的一辆车,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。 酒店门口有两根巨大的柱子,我走到其中一根后面,小心翼翼地看着对面的那辆车。 过了大约五分钟,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从医院里走出来。 是韩承晚。虽然距离很远,有二十多米的样子,但我一眼就认出是韩承晚。他确实很醒目,无论走到什么地方,有再多的人在他周围,都不会妨碍别人一眼将他认出来,不愧是英俊、高大、强壮的家伙。 他穿着深黄色的风衣,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。我想起崔光浩跟我说起的那些事,这里是首尔的高档社区,韩家老爹正在住院,想必就是这家医院。我转了一晚上,竟然转到了韩家老爹住院的地方。 说是巧合可也算不上,韩家老爹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呢?我一晚上都在这附近兜兜转转,不停在这家医院门口又能停到什么地方? 对面那辆车的司机帮韩承晚拉开车门,等他回到驾驶座位上后,黑色的双龙汽车向前面开去。 我脑子里一直在高速转动,韩承晚应该被他的家人赶出去了,现在还有资格坐这辆双龙主席,这只能说明他现在是和飞扬在一起。那么飞扬…… 按照韩国的风俗,韩承晚和飞扬没有一丝可能待在一起,尽管飞扬比韩承晚小上好几岁,可她毕竟是韩承晚的妈妈。我心里突然一阵剧痛,强制自己不要再想关于她的事。我又想到,韩承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,很有可能是圣美凶狠打击的结果,若不是有中国市场的惨败,韩承晚恐怕已经在飞扬的扶持下成为韩家家主了。 依照飞扬的性格,她对圣美只怕也是恨之入骨了…… 一想到飞扬可能会对圣美展开反击,我立刻心乱如麻。飞扬的手段我是领教过的,她要整治一个人,多半会让对方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比变成植物人还惨。 回忆起飞扬那天的神态,她对韩承晚似乎很关切,事情变得像个循环,飞扬毁灭了圣美的男人,圣美就一举摧毁飞扬的男人,然后,飞扬很有可能要鼓起勇气毁灭圣美。 想到这里,我马上拦下一辆出租车,叫司机跟上前方的双龙主席,叮嘱司机跟得隐蔽些,不要让对方发现。不管怎样,不管我怎么对不起飞扬,她怎么惩罚我都可以,但是,我绝对不能看到飞扬去打击圣美。 这是我唯一的念头。 我要保护她,必须保护她,不能让她受到伤害,一丝伤害也不行。 双龙汽车一直向郊外驶去,开了一段时间,我就认出了路,这是通往飞扬农庄的那条路。在车上,我想了又想,这里是私人物业,出租车肯定是开不进去的,恐怕连人也不方便走进去。 在公路上远远地看到围着农场的木栅栏后,我叫司机停下车。从停车的地点可以看到远方有一座山崖,连绵的土坡包围在山崖周围。我仔细看了看,那里的轮廓给我熟悉的感觉。如果没记错的话,有一处山坡就是我上次离开时,在海边看到的那一个。 我直接走了过去,然后沿着那条通往小教堂的路,悄悄走了回去。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天色很晚,看不清周围的情形,这一次可以发现农庄很清静,四周看不到一个人,距离小教堂三百米左右的距离,有一处淡黄色的两层小楼,想必是飞扬说过的别墅。教堂除了正门,其他三面都被茂密的植物围着。 我从教堂后面走过去,把耳朵贴在窗户上,在外面倾听了好一阵,没有听到任何声音。于是,我大着胆子走了进去,回到这个噩梦般的地方。 走到那架管风琴旁边,我发现那两本日记依然放在原来的地方,就在第一排的座位上,银色的钥匙闪着光,静静地躺在封面上。由此可以知道,这个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来。 我迟疑了一下,走到座位边坐下来,拿起笔记本,随意翻开一页。看到的内容让我感到很不适,只好急忙往后翻,一直翻到不那么刺激的地方才停下来。 这是第二日,被韩先生带回自己公寓的第二天。 那里又开始痛,黄白的浓臭液体汩汩向外冒,发出死了很多天的鱼虾的味道。床被弄脏了,被子也脏了。我想去洗手间。用完全身力气,我终于让自己靠在床头,看到膝盖后就动不了了,一点儿都动不了。我只能靠在床上,让它慢慢流,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在床上扩大湿的范围,大腿上感觉很冰凉,很黏。 我捏了捏自己的脸,只剩一层皮。 终于停止了,不再流了。它干了,像黄色的虾壳,床上、腿上都有这种虾壳。温和的屋子里有张舒服的床,我躺在虾壳中。 韩先生回家了。他用脸盆装满水,端到床前,拿着厚厚的毛巾帮我擦。 他很认真,很专注,一点点地帮我清洗。 他叫我“阿妈妮”。 我很想跟他道歉,我把美丽的房间弄成了地狱。他的眼神很纯洁,我无法开口。 他把床垫和被子全部换了,重新让我躺进温暖的被窝。他用棉布被子盖在我身上。我很喜欢这样的被子,喜欢闻棉布的味道。 韩先生放了一把椅子在床边,放了很厚的一堆书在地板上。 在台灯下,他总是看着我,然后看书。 就这样,他看我一会儿,埋头苦读,看完书,又看我一会儿。 他说他不会送我去医院的,他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,他要请最好的医生来帮我治疗,就在家里给我治疗。 …… 第十六日。 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…… 他要我监督他读书,用最严肃的态度监督他。韩先生……承晚真是个很认真的人啊,随便从书中取一句话出来,他就会接着背下去。 承晚把我带到草地上晒太阳,他很老实地跪在草地上,很严肃地在我面前背诵。 风雨凄凄,鸡鸣喈喈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夷? 风雨潇潇,鸡鸣胶胶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瘳? 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 我拿着《诗经》,看着他背书。 哦,上帝!这不是我梦中才能看到的景象吗?小时候,每年到了冬天,爸爸妈妈就会带我去山里度假,屋子里有很暖和的炭盆,木炭烧得通红。妈妈总是抱着我,然后爸爸妈妈互相出题,我也跟着回答。 承晚很柔顺地跪在草地上,两只手放在自己的腿上。 我从来没有见过承晚这样的人,从来不敢想象真的有承晚这样的人。 …… 第五十六日。 我结婚了。 虽说有牧师的祝福,站在病床边和一个老人结婚,我依然感觉有点难过。只是有一点难过。 承晚很平静。 我有点难过。 我一页一页翻着,看着飞扬写的日记。 礼堂内很安静,窗外传来树叶摇摆的沙沙声,间或传入我的耳中。 飞扬的日记很怪,有时候会写上几万字,很详细地记录她和韩承晚做了些什么,包括吃晚饭的时候韩承晚喝了几杯酒、酒的种类……从头到尾,他们没有做过一件超越常规的事。 有时候她只写几个字,甚至随便画个符号就算一篇日记。 我正要继续看下去的时候,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。于是,我立刻把日记本恢复原样,迅速走进旁边的告解屋。 透过门的缝隙,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况。 飞扬和韩承晚走了进来。飞扬走在道路中间,韩承晚一脸恭敬地走在她身旁,他甚至没有和她并肩走,而是落后她略略半个肩膀。 “对不起,妈妈。由于要处理那些交接的工作,所以到现在才能回国向您汇报那些糟糕的事。”韩承晚轻声说。 两个人走到前排坐了下来,距离我只有三四米的样子。 飞扬皱着眉说:“承晚,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。不是因为我要对付那个人,你现在也不至于这样。这里没别人,不用像在外面那样净说客套话。” 韩承晚说:“是,妈妈。” 飞扬眉头皱得更深:“你不是已经想办法进入李圣美的公寓了吗?怎么被中国警察带走了?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韩承晚说:“没错,9月15日那天,我打了电话给圣美,告诉她我知道小鱼的下落,但是必须去她家才能告诉她。” 飞扬问他:“你去了吗?” 韩承晚说:“去了。她把我带进书房,我跟她说小鱼去韩国找你了。” 韩承晚低下头:“按照计划,把事情讲完以后,趁她不注意,我就抱住她,想把事情做完。” 飞扬脸色很难看:“不错,征服她对你的事业很有帮助,原来的计划也是这样,你按照计划做没有错。但是接下来事情怎么会变成那样?” 韩承晚说:“我被袭击了,一下子晕倒在地上,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警察局了。” 飞扬连声催问:“被谁袭击了?你都抱住她了,难道她有力气袭击你?” 韩承晚脸色也变得很难看:“我后来才知道,圣美家里还住着另外一个男人,那个男人用平底锅敲我的脑袋……”他垂头丧气地说,“对不起,妈妈,我是个没用的人。” 飞扬惊愕:“另外一个男人?” 听着他们的交谈,我在告解屋里紧张得快要晕过去。另外一个男人我知道是谁,是明灿。 我在首尔街头流浪的时候,韩承晚竟然对圣美做出了丧心病狂的行动。若不是明灿在家,后果不知道有多严重。 虽然明知道韩承晚被警察抓走了,但我想到那个情景还是吓出一身冷汗。 飞扬说:“那真是太可惜了,你一直在追求圣美,被心爱的人抓进警察局,滋味不太好受吧?” 韩承晚低头说:“待在警察局的时候,我问过自己很多次,我是否真的喜欢圣美呢?妈妈,也许我是强迫自己喜欢她吧。装作自己很喜欢她,逼着自己接近她……” 飞扬放在膝盖上的手猛然一抖:“承晚,你喜欢谁呢?你想让谁做你的妻子?” 韩承晚的脸上全是迷茫的神色:“妻子?妻子是什么?我不要,我不要妻子!我才不要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跟我有亲密的家庭关系,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情况!我可以有姐姐、妹妹、妈妈、姑妈……绝对不能要妻子!” 飞扬叹了口气:“可是,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伴侣,每个人都要习惯,两个人会有一个小小的家庭,生儿育女,慢慢变成一个很大的家族……承晚,这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吗?”她脸上浮出一丝悲哀,“可惜,我永远也不能生育了。” 她迟疑着,慢慢把手放到韩承晚的膝盖上:“承晚,愿意跟我去中国吗?这里已经被我卖掉了,明天必须搬走,我想回国,回国……我累了,想回去了,有很多事可以做,可以去菜场买菜,也可以去公园看老人打太极拳,实在闷了,可以开个咖啡厅,看别人来喝咖啡,看他们牵着手来喝咖啡,牵着手离开,看到那样的人,也会让我感觉很快乐吧。” 韩承晚惊讶地看着她:“什么?离开韩国吗?你不要走!”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,“你走了,我会死的,我会死的!” 飞扬说:“这里我们是待不下去了,我很厌烦在报纸上看到关于自己的新闻。承晚,我真的很疲惫,连小指头都不想动一动,我想回家……回自己的家。” 韩承晚额头青筋暴露,大吼道:“那我怎么办?那些我都不在乎!我被赶出家族了,一元钱也没有,我不在乎!老头子昏迷了,明天可能就会死掉,我同样不在乎!可是妈妈,你也要抛弃我,我怎么活下去?!告诉我,我该怎么办?” 飞扬凝视着他:“我知道你什么都没有,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。承晚,你什么都不知道。之前……我悄悄在国外银行放了三百万美元,这次把农庄卖掉也有几百万……” 她脸上的表情逐渐坚决:“跟我走,跟我回中国,不是作为……作为你的妈妈。跟着一个女人去中国,跟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去中国,可以吗?承晚,能做到吗?” 韩承晚毫不犹豫地说:“好!妈妈去哪里我也去哪里!我要永远跟着妈妈,我才不要那个见鬼的家族!” 他的神情很恍惚,也许,这些日子对他来说太刺激了些,此刻的韩承晚,与印象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。 我想,韩承晚看起来很高大,内心也许很脆弱吧。 飞扬的脸色很苍白,颤抖着收回放在他膝盖上的手,摊开自己的日记本,点燃打火机,慢慢地烧它。 火焰在升腾。 火光中,飞扬的脸忽明忽暗。 “妈妈你……”韩承晚迷惑地张口。 “住口!”飞扬粗暴地打断他,“我烦死了,烦死了!快要窒息了!” 两个人安静下来,笔记本燃烧发出噼啪的细微响声。 过了很久,飞扬才说:“对不起,我不该对你大声说话。承晚,不管怎么说,我比你小五岁……你总是叫我……那个称呼,让我感觉很困惑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韩承晚委屈地说。 “没有可是!”飞扬说,她努力地深呼吸了几口气,“你要是想跟我去中国,最好忘记所有的一切,重新开始!我把最心爱的笔记本都烧了,就是要让你知道,我和你,许飞扬和韩承晚,没有过去,一点儿过去都没有!” 韩承晚眼圈发红:“妈妈……” 飞扬气得浑身发抖:“你再叫!你再叫就一个人留在首尔,不准跟我去中国!” 看到外面的情形,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,有点酸,有点涩,有点期盼,有点难受。他和她,没有结果,似乎又有点光明在前方。我感受到了什么,想抓住,那感觉却又不见了。 飞扬站起来向外走去。 韩承晚慌忙起身,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。 飞扬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野里。 留在原地的,只有那堆冒着黑烟的灰烬。 第三十九章 晚霞满天 飞扬和韩承晚走了很久,我才从告解屋里出来,走到那堆灰烬那里,我蹲下身,用手指轻轻在里面拨动。 他们两个明天就回中国,应该是去杭州吧。他们会如何相处?我想了又想,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情景,也许会很古怪,也许会很特别。我猜飞扬会很头疼。 任何一个女人,带着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儿子生活,恐怕都会很头疼。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,悄悄地沿着原路退出农庄,重新回到公路上。天气很冷,我哈着手,跺着脚,指望运气能好一点,不要像上次那样,拦了几十辆车才成功。 这一次拦车比较顺利,也许是我穿着僧袍的缘故。站在马路上不久,我遇到的第一辆经过的车就停了下来。这是一辆陈旧的小货车,驾车者是个穿着廉价西装的中年男人。他态度很好,我刚上车,他就跟我合十行礼。 我用英语跟他说:“你好,谢谢你载我。” 他惊奇地看着我:“啊?是来自外国的高僧?真是难得的奇遇。今早出门的时候,老婆就说我会有好运气,我还以为是哄我开心呢,没想到老婆说的话就是正确呀。” 我对他笑了笑:“请不要误会,我不是高僧,我只是寺里的杂工。很抱歉,让你失望了。” 他说:“那太可惜了。也许老婆说的好运气会应在别的地方吧。一定是这样的,我今天可以赚到更多的运输费。” 我问他:“你运的是什么东西呢?” 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,说:“把乡下的酒运到城里,然后把城里的油画拉到乡下。村子里每家人都准备买油画。” 我问他:“什么酒啊?首尔没有人酿造吗?” 他说:“是红匕首,全韩国最好喝的酒,只有我们村子才会生产,是祖传的高明技术。” 我咳嗽不已:“这个……” 他兴致勃勃地接着说:“价格也很公道,那样的滋味儿,再美妙不过了……”然后,他不笑了,抱怨说,“可惜城里的人不会欣赏,越来越少人喝我们的酒了。韩国的年轻人真不像话,我很为大韩民族的前途担忧……如果有一天红匕首的酿造技艺失传了,身为不肖后人的我们,怎么对得起国家呀!” 这是典型的韩国式对话。老一代韩国人的习惯是,动辄把话题跟民族、国家前途之类的概念牵连起来,学生补考一次会被说成对不起国家,不小心在路上吐痰也是对不起国家,只要做出任何不妥的事,都可以归结为对不起国家和民族。 我连忙阻止他:“大叔,求你了,不要再说那个红什么的酒,为什么村子里的人要买油画?” 他被我引开话题,说:“因为现在油画很便宜,嘿嘿,以前只在电视里看别人家里挂油画,真是气度不凡!村长说了,我们要做忠清南道的模范村,一定要给外来的人好印象,所以每家都应该挂油画。大伙儿听了也很赞同村长的意见,这次就是委托我去首尔采购油画的。” 我点了点头。朝鲜民族是很讲面子的民族,他的村长那么干我完全可以理解。可以想象的是,这个村子一旦采购,那么其他村子一定不甘落后,肯定会跟着去购买。 中年大叔摸了摸自己的脑袋,说:“你看我,跟来自外国的客人说了这么久也没介绍过自己,真是失礼。我叫姜禀文,请问你怎么称呼?” 我老老实实地说:“我叫江鱼乐,是中国人,请大叔多多指教。” 他呆了呆,挠头的手放了下来:“啊!是来自中国的客人,真是太罕见了。我们喜欢中国呢,全村的人都喜欢。” 他掏出手机,兴高采烈地说:“我要跟老婆说一说,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中国朋友。” 他一边打手机一边问我:“您要去什么地方?我会送您过去。” 我说:“去救仁寺,我在寺里做杂工。” 他说:“去救仁寺后门好吗?我记得从后门入寺要经过一个草庐。” 我点点头:“好。” 中年大叔说完电话,感慨地对我叹息:“中国真是个不错的国家,我们这次要买的油画就是来自中国,真是托贵国人民的福呀。不然,身为乡下人的我们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家里挂油画呢。” 我笑了笑:“大叔,你真会说话,像你这么能说会道的人,很快就会发财吧。” 他笑呵呵地说:“承蒙夸奖,希望会发财吧,希望今天就能发一千万韩元的财。” 一路上,和中年大叔谈谈笑笑,倒是挺愉快的。 一个多小时后,他直接把我送到了救仁寺。 我身上的钱全部给了出租车司机,若是没有这位好心的大叔送我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,连回寺的车费都没有。正要向他表示感谢的时候,他也跟着下了车,热情地说:“天气真是冷呢,您可不要冻着了。” 他说得没错,天气确实很冷,呼出来的气息会在空气中形成丝丝白雾。 中年大叔给我戴上一顶狗皮帽子,又把一条很粗大的围巾缠在我的脖子上。 “暖和吗?暖和吗?”他问我。 我感激地看着他:“谢谢大叔,很暖和。可是我怎么还你帽子和围巾呢?” 他搓着手笑道:“不还也可以的,我先去办事,待会儿再去东大门采购油画,顺便也可以买新的帽子和围巾。” 然后,他笑眯眯地上了车,向我挥挥手就走了。 真是个纯朴的大叔啊。 我目送他离开,直到车影看不见了,才向山上走去。 天气真的很冷了,想必应该是深秋了吧。山路边的青草,变成了金黄的颜色。 大叔把我送到的地方是后门,只要爬上这座山的山头,走过那些蜿蜒曲折的木制长廊,越过清澈明亮的沟渠,再经过那座草庐,就可以下山回到菜园。 我裹紧脖子上的围巾,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走去,有些金黄的野草生得很高,我就伸出手,抚摸着它们向前走。 山里的气息真是十分清新,走在这样的季节里,即便是再愁苦的人,也会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喜悦。冷风吹起,一根金黄色的草叶在空中飞舞,飘到我的身边。 我伸手将它握住,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它的味道,然后放手,让它在风中飘走,飘走,飘走,越飞越高,越飘越远。 很快我就翻过了山顶,开始下山。 踏过美丽古老的木制长廊,看到了环绕半山的清澈沟渠,偶尔会有一片红叶漂在水面,浮浮沉沉,起起落落,带着奇妙的节奏,旋转着向远方漂去。深秋的溪水,如此美不胜收。 到达半山草庐的时候,左边的大树上,掉下一片红叶。 我刚抬起腿,准备跨越小溪,看到这片落叶,我就停止不动,静静地凝视着它,唯恐做出的任何动作都会影响它的飘落。 我的视线随着它不断移动,一点一点向下移动。 红叶很绚烂,每一丝脉络浮凸出来,向人诉说着生命的印记。它左一飘右一飘,偶然还会翻个个儿。我连大气也不敢出,盯着它慢慢下落,我想看到它完美地落入水中,在晶莹纯洁的水中漂向远方。 然后,我的视线移动到半山草庐,我停在半空中的脚猛然踏了出去,整个人在这一瞬间跨过了小溪,红叶落在我的围巾上,贴着我的脸颊。 秋天的救仁寺,半山的草庐里,圣美穿着蓝色的外套,看起来像颗蓝色的星星。 她看起来有多美?我不知道,也许,那个样子本身就代表美。可以这样说,群星闪耀的夜空,美得就像现在的圣美。 我慢慢走到她面前,一直看着她的眼睛。 还不是那样的她,还不是同样的我,还不是措手不及的偶然。 她的眼神还是愣愣的,毛茸茸的,嘴唇看起来有点薄,泛着粉色珍珠的光泽,似乎缺血的样子;胸前,是十几条绳子编成的项链,项链末端是一个黑色的小木牌。这块木牌,让我想起《笑傲江湖》中的黑木令。 我看着她,她也看着我,在她眼里雾气潮生之前,我猛然张开手,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。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,酸得难以遏制,我想我的声音开始哽咽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一直不知道你在我身边……圣美小姐,圣美……” 她伸出拳头,在我脑袋上猛然敲了一记,我看到一些闪着金光的字符在空中飘舞,在脑中回荡:“你的头发呢?小鱼先生……为什么要戴上这么丑陋的帽子?你的头发呢?难道小鱼先生没有头发了吗?” 她把我的帽子摘掉,又把脖子上的围巾去掉,摸了摸我的头发,然后狠狠地把我抱住,娇小的身体,爆发出惊人的力量。 她大力地把我推开,抓住我胸前的衣服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:“看看你,小鱼先生!我几乎忘了你是什么样子……几乎忘记你有多么努力……啊?你又丑了,更加丑了!不敢看下去了!真是的,拿出全部的勇气也无法看下去了!” 她把头贴在我的胸膛,伸出手围住我的腰,抱紧,抱紧,抱紧。 我惨叫道:“圣美,圣美啊,放开我好吗?让我离你有两步远,隔着两步看你,否则,我会幸福得爆炸的!” “小鱼先生,小鱼先生。”她低声叫着,音调婉转,低头看去,可以看到很长的睫毛盖在白玉般的脸上,“你是小鱼先生吗?是的,你是的……” 过了好久,她慢慢放开我,伸手将自己的黑木令取下来,套在我的脖子上,“你有事情想问我吗?我会全部告诉你,毫不保留地告诉你。” 我摇头:“我不会问的,永远也不会问。圣美,我只想做一个傻子,什么都不懂,什么都不会明白,我只要知道你就在我面前就行,这已经足够。” 圣美小声嘀咕着:“真是爱偷懒的男人呢。” 她摸着我胸前的黑木令,眨了眨眼睛说:“送它给你代表什么也不想知道吗?”这句话里包含着不怀好意的味道。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她:“这……” 她得意地笑了笑:“你会用多久的时间去猜呢?小鱼先生,希望你不要猜得太久哦。” 残阳西斜,金黄的野草在风中婆娑起舞。 “跟我回家吧,有好多人在家里等你呢。”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两个人互相拉着手向山下走去。 “是定情物吗?” “继续猜。” “是家传宝物,一代一代传下去,专门送给心爱的人。” “继续。” “是宝贝,戴着它对身体有好处。” “小鱼先生笨死了!继续。” “其实什么也不是,你在吓我。” 砰! “想跳舞了吗?一点觉悟也没有的男人!” “是上天的恩赐,可以带来好运气。” “啊?真是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啊,很奇怪的人!怎么能猜到那里去呢?” “我猜不出来,告诉我吧,圣美,圣美啊……” “不可救药!难道不记得我每次戴它是什么样子吗?” “我……” “以后不要离开我了,总是要让我看到你,好吗?” “是。” “那个契约……回去改签期限吗?” “这……” “你的五件衬衫我也带过来了,是小鱼先生在首尔发展的本钱。” 她狡黠地看着我:“我要看到小鱼先生穿着公鸡战袍去东大门卖衣服、卖油画,很想看到那个样子呢。” 我呆了呆,看着晚霞中的她,心情好似一只腾飞的鸟,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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